“朱能。”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大本堂内激起一丝涟漪。
殿门外的阴影中,一道身影应声而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伏跪于地,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连衣袂摩擦声都微不可闻。
朱元璋将那封未封口的信递了过去,朱能连忙躬身趋前,双手恭敬接过。
“这是咱写给老冯的亲笔信,”朱元璋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能低着头,屏息静待。
“咱要你,”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派你手下最得力的弟兄,带上…对了,皇后准备了些小玩意儿,也一并带去,即刻动身去河南请冯胜回来。”
那个“请”字咬得格外清晰,朱能的心猛地一紧,头垂得更低。
“老冯这个家伙脾性烈的很,是个倔驴,”
朱元璋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对老伙计的了解,但这了解让命令更加不容违逆,“随行队伍不要自作主张,全部让老冯自己做主,只需告诉他,就说咱有急事召他,他自然能懂。明白吗?”
“臣…明白!”朱能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五日之内,必护送冯将军安然抵京,听候皇上吩咐。”
朱元璋挥了挥手。
朱能再次叩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起身,倒退着融入了门外的阴影之中。
大本堂重归寂静,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朱元璋沉稳的呼吸。
……
数日后,正午,南京皇城。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日头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宫殿的琉璃瓦晒得滚烫,空气都被灼得微微扭曲。
皇城东安门外,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宫门广场,此刻在炽烈的阳光下,更像一片巨大的、令人无处躲藏的炙热烙铁。青石板地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热气蒸腾。
而就在那高大的门洞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边缘,一个人影正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如同一尊石雕般站立。
热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拂过,但他浑不在意,一双眼眸微微眯起,仿佛能穿透那耀眼的空气,只是静静地望着宫门外那条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长街。
他身后,几名内侍和侍卫撑着华盖,个个汗流浃背,焦急万分,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劝他回宫避暑。
朱元璋在等一个人。
一个值得他这个开国皇帝,在这酷暑正午亲自等候的人。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卷着尘土,吱呀呀地停在了宫门前的空地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车夫的搀扶下,有些踉跄地踏上了被晒得烫脚的石板路。
正是被紧急召回的冯胜。连日的奔波让他这位老将也面露疲态,风尘仆仆。
他抬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用手搭了个凉棚,只想赶紧进宫面圣,却在下一秒钟,整个人像被钉住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门洞阴影旁那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阳光刺得人眼花,但他绝不会认错。
皇上……竟然顶着这么大的日头,在宫门口等着?
冯胜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和灼热猛地冲上心头。他甩开车夫的手,也顾不上地上滚烫,就要跪下行大礼。
“臣冯胜,叩见……”
他的膝盖还没弯下去,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穿过热浪,牢牢攥住了他的胳膊!
朱元璋竟从那一小片阴影里,大步跨进毒辣的日头底下,用不容反抗的力气一把将冯胜托住。
“老冯!”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被晒出来的沙哑,却依旧滚烫,砸进冯胜的耳朵。
“这么大日头,还行他娘什么虚礼!咱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冯胜彻底愣住了,被皇帝这么搀扶着,浑身僵硬。那双手传来的不光是体温,更是一种他这辈子都没敢想过的、沉甸甸的看重,一种让他这老臣心头发颤、眼眶发热的看重!
“上位…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冯胜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急切,还想挣扎着跪下,却发现皇帝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这日头能晒死人…君上怎可为我这老朽站在此处…折煞老臣,折煞老臣了啊!”
“有啥使不得!”
朱元璋根本不听他分说,几乎是半扶半架地把他往门洞的阴凉里带,还顺手抄过身边内侍慌忙递上的水囊,塞到冯胜手里。
“在咱这儿,你是老兄弟!对大明来说,你是顶梁柱!”
朱元璋搀着冯胜,一边往宫里走,一边沉声说道,声音在热浪中格外清晰。
“江山还没坐稳当,咱亲自来接一根顶梁柱回来,帮着撑起这片天。这点日头,咱晒得起!这宫门,咱也等得起!”
这几句话,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灼人。
冯胜不再挣扎了,老眼里有些发涩,他猛灌了一口水,混着嘴角流下的,也不知是清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任由这位如今的皇帝,他曾经并肩厮杀的老兄弟,搀着他一步一步走过被晒得发烫的广场,走向那座巍峨的武英殿。
……
“老冯,一路辛苦,先喝口水,解解热气。”朱元璋语气平和,倒像是个寻常老兄弟在招呼远道而来的故人。
冯胜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一股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可心头的震动却久久难平。
他这次奉召星夜兼程赶来,心里早就盘算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是北边局势吃紧,需要他这个老将回来镇镇场子;又或者是朝中那些文官们搞不定边防的烂摊子,想让他回来当个救火的,哪里破了补哪里。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认了。这把老骨头,豁出去就是!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番光景。
冯胜一边借着喝水掩饰心绪,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御案后这位已是九五之尊的昔日兄弟。
面容还是记忆中那般刚毅,只是褪去了早年征战时的风霜痕迹,添了几分养尊处优的沉稳。
但真正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
从前,这双眼睛里烧着的是打天下的野心,是跟兄弟们同生共死的义气,还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
而此刻,这双眼睛却如此沉静,深不见底,里面是掌控万里江山的绝对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帝,到底是皇帝了。
不,或许光说“是皇帝”还不够。
这种变化,太彻底,太惊人,简直像是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