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镶没答,只冷冷盯着他。
那眼神就是答案。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查几个贪官,这是要掀翻几十年来天下官场心照不宣的规矩!
空印文书,虽非朝廷明令所许,但自元朝传下来,洪武以来从未禁止,各地官府与户部对账全靠它省时省力。几乎每个衙门都这么干,谁也没当回事。
可现在,皇上要拿这个开刀?
同知喉结滚动,忍不住低声问:“都尉,此乃旧习,相沿已久,且多为公务便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停了。
因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皇上是不是根本不在乎“误会”?
他就是要借这事,狠狠敲打天下百官?
用一场血雨腥风,重新立规矩?
洪武皇帝最恨什么?欺瞒!最不能忍什么?底下人自作聪明、阳奉阴违!
这一想,三人脊背发凉。
“误会?”毛镶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带着自嘲。下一秒,他“砰”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灯焰乱晃。
“这不是商议,是圣旨!”
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刀,浑身煞气迸发,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压得三人几乎跪下去。
“我不管它是什么旧例!也不管他们图什么方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血,“从现在起,这就是欺君罔上的铁证!是皇上绝不容情的大罪!你们要做的,不是问为什么,是给我办!”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下投出一片黑影,把三人全罩了进去。
“记住,这是御案,天字第一号机密!”他语气冷得像铁,“回去立刻挑人。第一条规矩:凡家里有亲戚、故旧在地方做官,可能沾上这事的,一个都不准碰!”
三人浑身一震——都尉是要用绝对干净的人,断绝一切人情干扰。
“人选定后,手头所有差事全部停下!”毛镶一字一顿,“从今夜起,锦衣卫所有调出去的人,只干一件事——查空印文书!”
他踱了两步,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比诏狱的刑具还瘆人。
“皇上给三天,我等不了。最多两天!两天后,我要看到能让他震怒的实证,摆在桌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锥刺向三人:
“最后,把我的话原样传下去:办砸了,是无能;但要是谁管不住嘴,漏出半点风声……”
他故意停住,让恐惧在石室里发酵。三人额头已沁出冷汗。
“我毛镶,亲自监刑——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听明白没有?”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
毛镶挥挥手,三人如蒙大赦,迅速退了出去,石门缓缓合拢。
密室重归寂静。
他慢慢坐下,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他何尝不震惊?何尝不怕?
可他的怕,不是怕案子难办,而是怕御座上那位的眼神——平静、深不见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那不是猜忌,不是暴怒。
是看透了一切后的决断,是对任何动摇国本行为的零容忍。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
……
锦衣卫这头刚歇了片刻的嗜血巨兽,在毛镶一声令下,立刻以令人胆寒的效率运转起来。
没有喧哗,没有奔走,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
一切都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推进,却快得像暗流涌动的江河。
一道道密令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发出,如蛛网般悄然罩住整个京城——尤其是那些与六部衙门、地方进京官员有往来的关节要处。
一个多时辰后,成效已现。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地下,一间潮湿阴冷的刑房里,此刻竟点着上等沉香,案上摆着细瓷茶盏、精致点心,反常得瘆人。
地上跪着七八个人,衣衫凌乱、脸色惨白,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有在京多年、专替各省衙门跑户部打点的富商,也有在吏部、户部混了几十年的老胥吏——个个都是官场油子,深谙其中门道。
可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家里喝茶、算账、哄孩子,转眼就被“请”到了这儿,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锦衣卫的手段——不动声色,却让你无处可逃。
毛镶缓步走进来,已换下蟒袍,一身黑衣劲装,腰间佩刀未出鞘,却比出鞘更让人胆寒。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些人,径直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接过心腹递来的白布,低头慢悠悠擦靴面上不知何时溅到的一滴水。
刑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布擦皮革的“沙沙”声,和那几人强压着的粗重喘息。
良久,毛镶才开口,语气平和得像在街口跟熟人打招呼:
“各位,深夜叨扰,实属无奈。毛某也不想为难诸位。”
他随手把白布丢开,抬眼扫了一圈,目光不凶,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只是……这空白盖印文书的事,惹得天子震怒,皇上这几日,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叹了口气,像是真为皇帝忧心,又像是替他们惋惜:“皇上睡不好,我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睡不着。我一睡不着,就想找人聊聊。”
他顿了顿,手轻轻搭上刀柄。
“各位都是明白人,常年跟各衙门打交道,该知道——这天下,什么都能试,唯独皇上的忌讳,碰不得。”
话音落下,他微微一笑:“你们说,是你们的嘴硬,还是……皇上的刀快?”
地上几人浑身一颤。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胥吏再也撑不住,“咚”地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只是照旧例办事啊!从元朝传下来,几十年了,各地衙门都这么干,绝不敢有欺君之心啊!”
毛镶脸上的表情没变,只把手从刀柄上移开,语气反而温和了些:
“这就对了。早这么说,何苦在这儿闻霉味?”
他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毛某向来公道。只要你们把知道的,哪些地方用空印、怎么盖的、谁经手、流程如何、涉及哪些衙门,一五一十说出来,你们就不是罪人,是证人。”
他停了停,目光扫过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而证人……是可以活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