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
左都御史捏着自己手下御史呈上来的风闻奏事条陈，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与许多人一样，对此案的规模和突如其来的严厉手段感到震惊！
御史沉默了半晌，缓缓将条陈收起，他立刻意识到，这是皇帝在刮骨疗毒，不，这是在以霹雳手段震慑天下百官！
敲打的不仅仅是几个胥吏，而是所有敢于玩弄朝廷法度、欺上瞒下的人！
御史对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给事中，语气凝重地说道：“传话下去，各部院都要引以为戒，恪尽职守。看清楚，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法度是为谁而立。别学那些胥吏蠢货自寻死路！谁敢玩法舞弊，谁敢架空朝廷，空印案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中书省内，几位参与机要的官员也低声议论着几乎相同的话题。
……
对涉案衙门的清查与相关人员锁拿，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当初步整理的案卷和查抄的部分物证汇总到毛镶手上时，即便是他，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涉及的衙门之多、地域之广、款项账目之混乱，远超此前预估！
消息在锦衣卫内部传开，衙门上下气氛凝重，他们知道，这次办的绝非寻常贪腐案，而是动摇国本的大案。按照过往，这等大案若能办好，参与者必有重赏。
就在这股压抑而又隐含期待的气氛中，一名宫中派来的小太监在一队大内侍卫的护卫下，来到了锦衣卫衙门。
肃静的衙门愈发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知道皇上的旨意来了。
毛镶领着一众亲军卫士，恭敬地跪下接旨。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黄色的诏书，用他那尖细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锦衣卫乃朕之耳目爪牙。尔等为国除弊，不避艰险，朕心甚慰。然，赏罚不明，何以激励忠勇？”
“着，将此番查办案项中所涉追缴之赃罚银两，除需入库部分外，单列一笔，设为‘皇明亲军忠勇抚恤赏功基金’！”
听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亲军卫士都愣住了，基金？这是什么名堂？
小太监没有停顿，声音反而拔高了些：
“凡自朕御极以来，所有因公殉职、受伤致残之亲军卫士，按其功劳、伤情，补发加倍抚恤与伤残银！”
“此后，但有忠心任事、为国效力者，此基金永为尔等之后盾！钦此！”
整个锦衣卫衙门，在经历了一段窒息的沉默之后，彻底沸腾了！
所有人都懵了。
补发？还加倍？！
要知道，以往因公伤亡的弟兄，朝廷虽也给过抚恤，但往往标准不高，且时有拖延克扣。
现在…皇帝说，再发一次，而且是加倍？！
短暂的震惊过后，亲军卫士人群中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呼喊声发自肺腑，带着颤音，带着狂热，汇聚成一股冲天的声浪，仿佛要将衙门的屋顶都掀翻。
陈七就是这人群中最为狂热的一员。
他在年前一次追捕江洋大盗时，被贼人用暗器打瞎了一只眼睛。
虽然侥幸活命，但也成了残疾，只能退出一线，在衙门里做些文书杂役，领着微薄的俸禄勉强养家糊口，往日的威风早已不再。
一个时辰之后，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里面，是整整三百两白银。
这几乎是他过去辛苦多年才能攒下的数目！
陈七那只独眼瞬间就红了，这个经历过刀光剑影的汉子，此刻喉咙哽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攥着那袋银子，疯了一样地冲出衙门跑回家。
“娘子！娘子快出来看！”
他一脚踹开家门，将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哗啦”一声倒在木桌上，耀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简陋的屋子。
妻子陈氏闻声跑出来，看到满桌的白银，惊得捂住了嘴。
“相公，你…你这是…”
“是皇上赏的！是皇上赏的！”陈七涨红了脸，激动地指着自己那只蒙着黑布的瞎眼，
“娘子你看！皇上没忘！皇上他记得我们这些为他拼过命的弟兄！我这只眼睛，丢得值！就算现在让我再去为皇上赴汤蹈火，我陈七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狂热和忠诚。
陈氏看着眼前的银子，也是又惊又喜！
然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却不像丈夫那般持续狂喜——她娘家原是书香门第，颇读过些诗书，看着桌上那刺眼的银光，又看着丈夫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眼神中却渐渐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忧虑。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在史书中读到过的，让她不寒而栗的典故。
吴起吮疽。
此刻，桌上的银子不就是皇上吮吸出的“脓血”吗？
丈夫看到的是皇恩浩荡，君陈垂怜。
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副用黄金和恩宠亲手打造让人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去赴死的…最甜蜜的枷锁！
这恩情太重了，重得让人除了用命去还，再也想不到别的报答方式。
陈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当一道密令下来，她的丈夫会怎样毫不犹豫带着对皇上的无限感激，冲向最危险的境地！
只是……
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积的银子上，又看了看身旁虽瞎了一眼，却精神焕发仿佛重获新生的丈夫，再想想自己那年幼的孩子…她心中的恐惧和悲哀，却又慢慢地被另一种更复杂更现实的情绪所取代。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恐惧呢？
在过去，像丈夫这等伤残的下场，最好的也不过是拿点微薄的抚恤，然后被人渐渐遗忘，在困顿中度过余生。
而现在……
皇帝给了这么多，多到让她感到害怕，多到让她觉得不真实！
忽然，一个更深的念头刺入了她的脑海，让她浑身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份浩荡皇恩，看的又何止是他们这些已经伤残的人？
真正看到的，是那些还四肢健全正在当差的无数个“陈七”！
皇上这是在用真金白银，向所有亲军卫士们宣告——
看！这就是为朕效忠至残的下场！这就是你们为国捐躯后家人的保障！
男人在刀口舔血时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怕死，是怕自己死了、残了，家里的妻儿老小没了活路！
而现在，皇上亲手斩断了他们所有人的后顾之忧！
从今往后，那些亲军卫士在为皇上办差时，哪里还会惜命？
他们只会更加悍不畏死，更加忠心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