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盼着的,一样都没发生。
朱元璋终于抬起了头,伸出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那份奏折,只是随便扫了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连半分停留都没有。
然后,手一松。
太子朱标费了不少心思整理的奏折,那份承载着他一片苦心和忠言的文书,就那么轻飘飘地掉在了御案的角落,和那几份堆在一旁的密报挤在了一块儿,显得格外不起眼。
朱标的心,猛地一沉,像从云端直接跌进了冰窖里,凉得透彻。他脸上的急切和期待,瞬间僵住了,慢慢褪去,只剩下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御案后的父皇,那张脸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喜怒,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猜不透内里的波澜。
接着,他看到父皇的嘴角,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一声低沉的、好像从胸膛深处发出的哼笑,轻轻响起,在这安静到极致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哼……”
这一声轻哼,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无形的涟漪。朱标和旁边的小李子,几乎是同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压力,那压力不是来自于怒喝,而是来自于这漫不经心的笑声里,蕴含的深沉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那哼声没有停,反而渐渐带出一串低沉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声,“呵呵……哈哈哈……”,笑声不大,却在空荡的大殿里来回回荡,撞在梁柱上,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诡异。
朱标完全愣住了。
他站在御案前,依旧微微躬着身,抬头看着发笑的皇帝父亲,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那颗读多了圣贤书、满是仁爱宽恕念头的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搅得乱七八糟,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
他不明白,自己掏心掏肺的忠言,怎么就换来了这样的反应?
旁边的太监更是吓得屏住了呼吸,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发,后背的衣服也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太子,又飞快地低下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太子这是撞到皇上的枪口上了,这殿里的气氛,怕是要更僵了。
终于,那低沉的笑声,猛地停了。
转变快得吓人,前一秒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声,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朱元璋慢慢坐直了身子,原本微微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此刻变得挺拔而威严。
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锋利得像出鞘的刀,直直地看向朱标,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半分笑意,只剩下看透一切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仿佛能洞穿人的五脏六腑。
朱元璋看着站在下面,脸上带着困惑、愕然,还有一丝倔强的儿子,用一种平静却重得像山一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给了他最直接的评判:“标儿。”
“你看见刚起一点风,就总想着赶紧把它按下去,怕它刮得太大,扰了安宁。”
“这是你的仁厚。是你当太子,最难得的仁厚,也是咱一直教你的,待人以宽。”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可落在朱标耳朵里,却让他的心更凉了,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听得懂父皇话里的弦外之音——这仁厚,在父皇眼里,或许也是一种软弱,一种看不清局势的短视。
朱元璋没再看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转向殿外漆黑的夜,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声,却更显寂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风浪、早已掌控全局的笃定,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自己路线的绝对坚信。
“而咱……”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看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看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看这大明江山未来的路。
“……咱是要等这风,刮得更大,刮成能吹走所有沙子、扫尽所有尘埃的狂风啊。”
朱标怔怔地站在原地,父皇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他想反驳,想说狂风也可能吹翻船只,想说民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可看着父皇那双坚定到不容置疑的眼睛,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殿内的空气,比刚才更沉了。
烛火依旧在摇曳,映着父子二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一个威严如岳,一个迷茫无措。
夜色,似乎更浓了。
……
然而,这沉沉黑夜之下,京城西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大堂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堂内没点多少烛火,昏黄的光线下,挤挤挨挨站着数十个年轻身影。大多是勋贵之家的旁支子弟,或是靠着祖荫荫袭了个低阶武职、却没什么实权的年轻人。
按说他们本该依仗祖辈功劳,安安稳稳地享受富贵,可此刻却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扎堆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呼吸都带着股焦躁的热气。
愤懑与不安,就像坛子里廉价的烈酒,在人群中肆意发酵。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渐渐拧成了一股令人上瘾的共鸣——张家被查了田产,李家老爷子被请去诏狱问话,王家的商铺被翻出了偷税漏税的旧账……桩桩件件,都成了控诉朝廷“苛待功臣”的理由。前一刻还揣在心里的那点顾忌,怕被人听去打小报告的权衡,早已被这股互相煽动的情绪漩涡绞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不满和怨怼。
“凭什么啊!咱爷爷跟着陛下出生入死,流了多少血才换来的爵位,现在说查就查,这是卸磨杀驴!”
“就是!追缴旧账?当年打仗的时候,粮草军械跟不上,还不是咱们各家垫的钱?现在倒好,不仅不还,反而倒打一耙!”
“小声点!你就不怕被锦衣卫的人听见?”
“听见又怎么样?现在京城里谁不这么说?照这么下去,迟早轮到咱们头上!”
一片喧嚣激愤中,有个人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