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军缇骑的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冷酷得教人窒息。这死寂的肃杀,比战场的嘶吼更慑人。
就在这片凝固的恐惧里,张世杰瞥见了一个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影。
周旋。
此刻,他早已褪去那身伪装的粗布衣衫,换上了一套利落的劲装,与周遭那些杀气森森的缇骑并无二致。他脸上瞧不见半分同僚的情谊或怜悯,只有一种事毕后的平静,甚至隐约透着一丝讥诮。他正微侧着头,与那名刚刚拔刀的头目低声交谈着什么,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冷意。
背叛!
这个血淋淋的、带着刻骨恨意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张世杰的天灵盖上!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股比死更难受的、被人彻底玩弄和出卖的狂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周旋!!”
张世杰用尽了平生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因极致的愤恨而扭曲变调:“你这奸细!为何如此害我!!”
这声咆哮引来了周旋的注目。
他转过头,脸上不见半分愧疚,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淡漠。他缓缓向前踱了两步,隔着一小段距离,对着状若疯魔的张世杰,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腔调说道:
“上位近来,睡不安稳。上位说,有些陈年旧梦,扰人清静,须得彻底清扫干净,方能安枕。”
这番没头没脑、如同谜语般的话,让张世杰猛地一愣,他下意识嘶吼着追问:“谁?谁的旧梦?!”
周旋脸上那点淡漠,渐渐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绝对敬畏的肃然。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足以令日月无光、让整个大明江山为之震颤的称呼!
“皇上!”
“我家主子,是朱元璋!”
轰——!!
张世杰只觉整个头颅都被这句话炸得粉碎!
他全明白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扭动被摁在地上的身躯,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朝着皇帝的方向,用尽最后气力嘶喊:“不!不!我乃将门之后!世袭勋贵!纵有冲撞,亦是为国!皇上!你不能杀我!不能自毁长城,寒了天下功臣之心啊!!”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如石像般沉默的锦衣卫头目,缓缓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神情,比边关风蚀的岩石更冷更硬。他行至张世杰面前,垂眸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即将丢弃的尸骸。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铁锤,砸碎了张世杰最后那点指望。
“张世杰,尔以为,朝廷不知?尔父当年鄱阳湖临阵脱逃,致所部溃散,几误太祖大事,后被夺爵闲住,郁郁而终?尔张家早已失势!尔混迹于此辈勋贵子弟之中,煽风点火,不过欲借机生事,重振门楣,甚而……搅乱朝局?”
张世杰周身血液,瞬间凉透!
那头目嘴角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续道:“尔以为,怂恿此辈今日在此闹事,真为勋贵争利?不过欲借众人之势,报尔张家私怨,乃至不惜搅浑水面,以便浑水摸鱼?尔这等鬼蜮伎俩,在皇上圣鉴之下,岂能遁形?”
张世杰双目圆瞪,几欲裂眦,其中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与绝望!他自诩隐藏极深的出身与心思,在对方眼中竟如掌上观纹!
那头目却不再多言,似觉与将死之人废话,纯属徒劳。
他微侧过头,对那名押着张世杰的亲军缇骑,递去一个眼神。
绣春刀,寒芒一闪。
轻轻递出。
张世杰最后看到的,是远处宫门前,那道在晨光中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身着赤黄龙袍的身影。
而远处那些勋贵老臣,早已僵如枯木。
他们脑中,唯余一片空白。
就那般僵硬地杵着,如同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眼睁睁望着眼前这血腥残酷的一幕。
几个经历过战阵的老将,胡须不住颤抖,似想喊出“刀下留人”之语,然而,他们的喉咙如同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们怕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钻心刺骨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冻僵了他们的四肢,碾碎了他们身为一介武夫的最后胆气!
陈文远只觉天旋地转,耳中那戛然而止的嘶吼与利刃入肉的闷响,恍若来自九幽黄泉。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他的目光穿过那片弥漫开血腥气的空地,死死钉在门洞前那位皇帝的身上。
他看到,皇帝的脸上,无悲无喜,唯有一片冰封般的漠然。
陈文远喉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只觉膝头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腥臊气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袍服下摆洇开!
陈文远的意识已然模糊。
他感受不到地面的坚硬,也听不清周遭死寂中夹杂的、因极致恐惧而压抑的抽气。
这根本不是朝堂争斗,不是势力角逐,这是碾轧!这是将棋盘连同棋子一并砸碎、用最蛮横的方式宣告谁为主宰的霸道!
站在他近旁的李茂才,情形亦好不到哪里去。他年岁更长,阅历更多,此刻同样面无人色,藏在官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但那点刺痛,根本驱不散那透骨的寒意。
午门门洞深深的阴影里,气氛同样凝固如铁。
太子朱标,这个被父皇寄予厚望的储君,正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住。
他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吓破了胆,都不够形容他现在的感觉。
父皇根本没通过他,没动用东宫属官的一兵一卒,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没透给他。
朱标的后背一下子全被冷汗湿透了。
父皇的刀,快得很。而他用哪一把,什么时候用,全看父皇的意思。作为储君,他参与政务,协理朝政,但在此刻,他深切体会到,自己同样没有问为什么的资格!
朱标看向那个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恐惧的敬畏。
而在皇帝身边稍后一点,那个最受信任的贴身太监,心里同样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他跟太子不一样,他并没有因为被排除在外而失落。
他的震惊,来自于对主子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伺候皇上很多年了,见过他打天下时的艰难,见过他治理国家时的勤劳,也见过他教导太子时的严厉与期盼,也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属于开国皇帝固有的猜忌和果断。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位雄主了。
太监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没觉得害怕,反而有一股热流在胸口激荡。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超越普通皇帝的决断!看到了只有开国君主才有的、扫清一切障碍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