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目光从夜空缓缓移回到桌案上的那副疆域地图上。
从应天府的位置一路向西,最终停留在了地图上被着重标记的“西安”二字之上,目光微凝。旋即,他的手指又移回京师,停留在了地图上一个被着重标记出来的府邸之上。
那里,是信国公府。
“一个……有足够的分量,能震慑藩王、压住边将和淮西旧勋的人。“
“一个……早在咱投军前便是义军千户,资历最老,却始终懂得急流勇退的人。“
“一个……与咱同乡,见证彼此从微末起身,深知咱的脾气,也最懂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的人。“
“汤和……“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
那笑容里有对濠州城外初相逢时的追忆,有对这位老兄弟始终知进退、懂分寸的欣赏,也有一丝对即将让这位早已颐养天年的老伙计再度出山、卷入风波的不忍与无奈。
他知道,让汤和去执掌这把对准骄兵悍将的“刀“,再合适不过。
只因汤和既压得住场面,又绝不会功高震主;既办得成事,又懂得在事后悄然归隐,将锋芒再度收起。
……
深夜时分,皇城深处。
信国公汤和的马车,没有仪仗扈从,只伴着两名心腹家丁,车轮碾过御街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皇城的侧门外。
一名小内使早已提着灯笼候在门内,见汤和下车,急忙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公爷,陛下和娘娘在坤宁宫等候多时了。”
汤和微微颔首,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绯色公服。
他的身形因多年征战略显沧桑,但脊梁依旧习惯性地挺直,只是眼眸深处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忧惧。
深夜应召入宫,对一位开国勋旧而言本属寻常,可问题在于要见到许久未见的嫂子马皇后,这就让汤和心中一凛,预感到此番召见,绝非寻常叙旧或咨议。
“每次嫂子出面,保准是皇上又给咱指派活了!”
穿过一重又一重深邃的宫阙,行走在空旷得令人心头发紧的御道上,坤宁宫的灯火终于在望。那光亮,在这开国伊始、百废待兴的漫漫长夜里,既像是指引,也透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
踏入殿门,汤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因为他看到朱元璋只是穿着一身简便的玄色窄袖袍,正坐在饭桌前,而饭桌上摆放着简简单单几样家常菜。
可偏偏就是这简单的家常菜,让汤和心里一哆嗦。
“鸿门宴啊……”
“鼎臣来了。”朱元璋脸上浮现笑容,带着热情不容置疑的力度,“坐。”
内侍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锦墩,置于饭桌旁边。
“臣,谢陛下座。”
汤和依言坐下,姿态恭谨,眼角的余光却将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这位昔日的主帅,如今的天下之主,近几个月来革故鼎新,手段雷厉,早已在淮西旧勋和文武群臣中激荡起重重波澜。
众人敬畏其威,却也更难测其心。
“鼎臣,咱也不瞒你。”朱元璋用了军中旧称,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质疑,“深夜唤你前来,是有件要紧物事,需你过目。”
他没有假手内侍,亲自从饭桌上拿起一叠用厚实桑皮纸包裹、以麻绳精心捆扎的文书,递到汤和手中。
文书入手,分量不轻。
纸张是军中通用的厚实纸料,上面的字迹并非台阁体的雍容华贵,而是一种工整乃至略显刻板的楷书,条分缕析,透着一股冷峻。
汤和的目光,落在首页那几行赫然在目的大字上,《西安诸卫整肃纲要》。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西安,乃西北重镇,陛下此举意欲何为?
“整肃纲要”?
言辞如此直接,这绝对不是寻常廷议的温和策论,倒像是军中整饬纪律的檄文!
一股寒意,自尾椎悄然升起。
然而,当他翻开内页,看清其中所述时,那预感瞬间被具体而微的、冰锥刺骨般的现实所取代。
“一、诸卫现状堪忧……”
文字朴实无华,但罗列其上的事实,却如一把冰冷的战刀,刃口直抵咽喉。
“勋臣及卫所官占役军士,虚冒名粮,侵夺屯田……军械朽坏,操练尽废……”
汤和瞪大眼睛。
这些情状,他并非全然无知。
作为开国元勋,军中积弊偶有风闻。
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如今位列公侯,谁家府中没役使几个军户?
谁名下没圈占几顷卫所良田?
即便他汤和,又岂敢自称一尘不染?
他只知军中有疥癣之疾,却未曾想,陛下竟已洞察得如此深刻,如此彻底!
这疮痈已溃烂至斯!
他们这些老弟兄,如同刚刚打下江山的泥腿子,迫不及待地住进了前朝遗留的华屋,只顾着瓜分库藏、安享富贵,却未曾细察这屋宇的梁柱已被虫蛀,地基已然松动。
而现在,这位曾是带头大哥的皇帝,便将这份血淋淋的“病灶图”,毫不留情地展现在他眼前。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凛然。
他想起了濠州投军,想起了鄱阳湖的惨烈,想起了多少埋骨沙场的袍泽。
当初揭竿而起,为的是活命,为的是不再受欺压,岂料这新朝方立,自己这些人,竟也快成了新的蠹虫?
他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他强自镇定,继续下看。
“二、整肃方略……”
“三、施行细目……”
“清丈军屯”、“核验军籍”、“裁汰冗弱”、“选练精兵”……
一项项整肃方略,字字如锤,这分明是要向盘踞西北的旧势力动刀。
“追夺被占田土,发还军士屯种。”
“勋臣子弟承袭职事,需经考较,优者叙用,劣者黜退。”
“严惩虚冒、占役,以正军法……”
汤和的脸色,渐渐凝重如铁。
这已非简单的整军经武。
这是要向以汗马功劳自恃的淮西勋贵集团动刀!是要将他们视若禁脔的世袭特权,连根拔起!
他几乎可以预见,此纲一旦推行,必将激起何等剧烈的反弹。那些曾同锅吃饭、同帐睡卧的老兄弟们,会如何看他这个“执刀之人”?
他看到了最后部分。
“四、赏功罚过条例……”
“新定赏格:斩首一级,赏银二十两,赐田十亩!”
“收复故土,将士可分占无主之田,永为世业!”
“缴获辎重,大半分赏卒伍!”
汤和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蓦然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的朱元璋。
这一刻,他豁然开朗。
陛下所要,绝非只是一支干净的军队。
陛下所要,是一支完全效忠于皇权、以土地钱粮为饵牢牢掌控的全新武力!
他要打破功臣勋旧对军权的垄断,用最直接的利益,锻造一把唯皇命是从的锋利尖刀!
而这把刀的试刃石,不仅是潜在的敌人,更可能囊括所有试图阻碍皇权集中的……昔日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