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仁腿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他没那么蠢,闻此消息的一瞬,已然明白了所有。
对方说得上以己之道,还己之身了。当时地下渠妖物事件中,自己为了钓出屠夫,封锁街巷,延缓官兵。而当下的状况,不正是那一日的重现吗?只是现在成了这笼中鸟,局中人的,是自己。
丞相的提醒在耳畔反复回响,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想起棋士老人转交的权限,对阵道一窍不通的他病急乱投医,绝望地操纵了几下,却发现情况更糟糕了。
见到傅德仁万分焦虑的神情,属下劝慰道:“大人,情况暂且可控,仙道院士子们已经出手牵制了所有敌人,禁军也在赶来了,他们稳定了不少区域的秩序。”
他本想发作,却发觉连怒火都无法燃起了,只得咧开嘴惨然一笑:
“所以,我彻底完了啊。”
他是弃子、罪人这一点无法改变,最多不过是尽力处理和自暴自弃的区别,但无法影响自己的结局。
沉思片刻后,他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堂中。手下怕他发疯了,连忙围上前来,避免他想不开,行危险之事。
傅德仁摆摆手,语气不复往日的严酷,似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四十无成万事休,百计求缘缘转囚。已知定数难更易,空潭投石问浅流!唉,时势浪潮终不是我这样的庸人可以掺和的,最终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我…并不后悔,至少我也在此页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笔。”
在场其他人对此人平素言行举止略有不满,但此时此刻多少产生些兔死狐悲之意。
他招呼手下:“最后走一次吧,帮对面圆了他们的谋划,在这场大火上添把柴!”
傅德仁走到官舍附近的屋子里,见到了那位老人。
棋士老人倒是饮着酒,颇为怡然自得,似乎外界发生再多兵荒马乱之事,都与自身无关。
傅德仁当然不敢对老人不利,说是软禁,也是好吃好喝招待着。
棋士老人见他一副狼狈的样子,戏谑地说:“怎么,傅御史看我这老头子花天酒地,要赶我走了?”
傅德仁兀地扑通跪下,连老人也眼神微动。
即使到了最后,他还是要装出一副心系百姓、壮志难酬的姿态,大声请求道:“前辈,恶徒入侵,苍生有难,请您出山救救百姓!”
……
在萧梦客调整三十六巷大阵,将塞北修士都挪移到他的面前后,其他人面对都是夜灯教徒了。
夜灯明白这次进入京城是难得的机会,因而精锐尽出,排位前几的祖师都参战了。
可他们没预料到的是,仅凭一人就接管了与大部分祖师的战斗。
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仙道院会有如此年轻的炼炁修士。
这同样是楚王朝的一个高等级机密。
在那日测完修为后,卢越亲自设下禁制,不允许士子们向外传播顾浣尘到达炼炁境的消息。
否则,这一消息绝对会震撼东域,因为她将会成为新生代第二快进入炼炁境者,而且她并不拥有特殊传承,仅仅靠着睥睨众生的修行天赋走到这一步。
夜灯祖师们此刻都是阵脚大乱。
不是因为她的修为已到达炼炁二层。
而是,她的修为怎么可能仅仅是炼炁二层?
这是在场所有人一致冒出的念头。
因为被她的刀镇压的祖师中,修为最高者是炼炁三层,最低者也有胎息圆满。
就这样一齐围攻,配合无间,竟然落入了下风!
而这还不是她的极限,她根本没有尽全力,似乎只是在练习自己的刀法。
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她的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用的是军中的制式刀具,刀法既不灵巧,也不凌厉,更不华丽。
况且,她只是个孩子啊!
绞尽脑汁,总结不出原因,他们甚至想不到自己是在哪一点上棋输一着。
但他们还抱有一丝侥幸,至少看上去还有来有回不是么?
说不定坚持打消耗战,她会撑不下去,等到天平落到己方一边,等到这绝佳的时机来临,也许……
女孩的刀真的变慢了,她竟然开始后退了,难道,苦心没有白费,终于等来了柳暗花明的时刻?
就像是坠入枯井者摸到了那细微的蛛丝,久旱逢甘霖,他们内心一喜,纷纷蓄力,准备同时打出逆转局势的一击!
然后,顾浣尘抬头了。
他们都怔住失神了片刻,才悚然意识到,在先前整个战斗过程中,女孩始终低着头,他们甚至未曾看清她的面目。
现在,他们看到了。
不仅是看到,这一幕,他们此生难忘。
星月失色,万籁缄默。
那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脸庞之上,竟有着这样一双眼。
那双眼毫无神采,无色无相、无嗔无狂,明澈如镜,却似乎流露出悲悯。
此生难忘,可惜,没有更多余生岁月供他们回想了。
他们的此生,已然走到尽头。
冬天尚未到来,可在场众人似都看见了雪花飘落,纯净的白色堆积、蔓延、铺天盖地,让所有绚丽的事物烟消云散,世间惟余沉寂。
他们的生命也在漫长的寒冬中悄然逝去。
然而,在敌人们尽数倒下,成为尸体后,顾浣尘眼神微动,急促离开,跃上高楼,俯视三十六巷,像是在寻找什么。
下一刻,她消隐无踪。
城外,夜灯教徒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在悄无声息间,避开一切封锁,到达此处。
趁着夜色,此人快速奔逃。
没想,持续奔跑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自己停留在原地。
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情,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跪倒在地,闭眼祈祷着什么。
清脆动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此人听闻却是一颤:
“你们藏在幕后这么久,终于现身了啊。”
……
三十六巷内的战局略显糟糕。
尽管萧梦客分割了战场,使众人能心无旁骛对敌;尽管顾浣尘出手,阻击了大部分祖师;尽管接取任务者之外,更多仙道院士子、国子学学生和在场的热心者,都加入了战局……
但还是不够。唯一的炼炁修为者顾浣尘被引走,其他人都与剩下的炼炁祖师有境界之差。
对于萧梦客来说,同样如此。
甚至可以说,他面临的形势尤为严峻。
在被识破后,萧梦客继续躲藏在纸人中,通过不断换位,虚虚实实,时不时出手,与塞北修士周旋。
一开始敌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将重心放在寻找他的踪迹,他依旧如鱼得水,将纸人们列为战阵,阵型变幻莫测,竟暂且牵制住了众修士。
在被戏耍一番后,他们很快意识到,何必这么麻烦,最简单的方法是直接破坏掉所有纸人,萧梦客就没有藏身之处了!
萧梦客知道对方迟早会意识到这点,在战斗过程中,他一直留心收集对方躯体掉落的黑色黏液,并将其与纸人关联。
所以,当塞北修士向纸人出手的瞬间,发现攻击竟然反噬了自身!
萧梦客稍松了口气,看来虽然这些人的肉体都被转化成这种诡异物质,【祝诅替死】之术仍能发挥作用。
可惜此术并不能损耗对方的神魂,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肉身本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顶着诅咒的反噬,连绵不断释放着法术。
一番乱战后,傩戏班子纸人被破坏殆尽。
纸屑飘舞,就像冬天提前到来,巷内满是飞絮,层层叠叠堆积在地上。
萧梦客站在巷口,环视四周,每个岔道都站着虎视眈眈的对手。
塞北修士们不敢轻举妄动,蹑手蹑脚,步步逼近,直到阵型完全包围他才止步。
整个过程中,萧梦客保持迎战姿态,却没有贸然冲阵。
在他们看来,这位少年已然插翅难飞,此刻不过是垂死挣扎。
倏然一人从战阵中腾空而起,正是这群塞北修士中最强者,他的身份特殊,是一位巫师,有着此间最高的炼炁三层修为。
他左右扫视,而后抬臂做了个手势。
刹那间,前排众修士鱼贯而出,后排几人则默念咒言,煞气环绕周身。
噼里啪啦如同冰雹落下,溅起的却是鲜血,定睛一看会发现,天空中的群鸟在这一瞬都失去了意识,纷纷坠落!
萧梦客当然熟悉这一点,巫师在抽取动物的魂魄,转化为魂力和煞气!
巫师微微抬头,看着四面八方、交织如网的攻击将要淹没萧梦客。
按太傅告知的情报,此人只有胎息境修为,不可能躲过这一击了。
不禁摇摇头,对于他这样的强者来说,太简单就胜利真是无聊,但任务能顺利完成终是第一位的。
就在修士们到达萧梦客身侧几步之遥时。
电光火石的一瞬。
萧梦客蹬地飞起,悬于空中,旋转甩出飞镖!
首当其冲的是最前方的修士,他们避之不及,被刺穿身体倒地不起!
突发的异变让在场者皆是心神大震,怎么可能,他竟然能飞行?!
萧梦客可不会给敌人愣神的空隙。
剑已出鞘,手腕一拧,横剑划向修士们!
同时袖间又是冷不丁几支箭矢射出,宛若幽灵,无声无息地刺入后方修士的咽喉。
只是一回合的交锋,塞北的胎息境修士全部失去战斗能力!
萧梦客丝毫未曾松懈,尽管连续的战斗对于他的消耗是巨大的,几乎是凭着意志力才维持住全盛姿态。
但他必须坚持,敌人的战斗嗅觉就如恶狼,当你露出些微伤口,他们就会闻着腥气将你撕碎!
剩下的塞北人不多了,干掉其中较弱者,就得直面炼炁修士了。
萧梦客眼神凝重了几分,这几人可是真的有炼炁实力,和九祖师那种半吊子不一样。
塞北巫师脸面的表层也转化成黑色黏液,像是被腐蚀残余之貌,狰狞无比,但此刻似乎显现惊愕之意。
他发出了沙哑含混的声音:“炼炁?”
这一刻,巷口两人立于半空中对峙。
能否踏空而行,是区分胎息和炼炁的标志。
很明显,萧梦客到达了炼炁!这超出了太傅给的情报范围。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炼炁又如何,说到底只是刚刚进入此境界,况且除了自己,还有三个炼炁修士在场。
他们四人对一人,难道还会有什么意外?
塞北巫师的战意反倒更盛了几分,漆黑的眼眶中像有烈焰灼烧,他知道若是能杀了此人对于大局来说有多么重要。
不,不仅是大局,他的名字足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这可是十七岁到达炼炁的天才,楚王朝年轻一代先前还未出过同等天赋者!
自己杀了他,这个消息传扬到天下,足以打断此衰朽王朝的脊梁,为其盖棺定论!
青史留名的机会就在眼前了,咫尺之遥,迈步即越。
所以,他出手了。
巷外的喧嚣变得很遥远,恍若隔世。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的手掌就要接近少年,掌心释放的术法已如虬龙直扑少年的胸膛。
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这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为何如此安静?
他冷不丁颤栗,谬以千里。
空间被调整了,对手与自己擦身而过。
萧梦客重新取得了操控三十六巷大阵的权限!
躲过这一击的萧梦客滚落在地,他的神色更为凝重了。
在取得所有权限之前,这招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且他又能捕捉到全局后,发觉其他人也都陷入了危机之中。
许麦和高玄罡被潮水般上涌的夜灯教徒困住,还未成功突围;张骁被不明身份的面具人截住,陷入了苦战;顾浣尘穿行在大街小巷,似在追踪某人;周遥、徐彦与陈淮汇合,一边保护表演装置,一边与敌人作战;公输易的战车残破不堪,仍然全力以赴冲向对手;花月和公主也参与了战斗,不断将陷入战场的百姓救出来;另有一些不熟悉的士子、学生和热心人浴血奋战……
而上层的博弈不知到了哪一步,难道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三十六巷陷入危局,却无动于衷?
萧梦客内心闪过一缕荒谬感,怪不得夜灯教说王朝气数将尽,就连京城的百姓,都被当作随时能抛弃的筹码、耗材……
自己真是被表面浮华的梦幻泡影欺骗了啊,对这个地方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是,他又一次站起来,面对前方的四名塞北炼炁修士。
这下彻底退无可退了,就这样背水一战吧!
尽管看上去完全是一边倒的战局,塞北修士们却没有草率行动,他们知晓了萧梦客手段众多,所以只是不停地试探、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梦客突然感到什么涌入脑海,眼前场景未变,却似乎清晰了几分,甚至…整座三十六巷尽收眼底。
完整的权限…到来了?
……
张骁正应对着莫名出现的面具人,陷入了苦战。
他已经勉强处理掉此人的手下们,同样是夜灯教徒,那些人更为训练有素,与寻常教徒大不相同。
然后,面具人出现了,张骁顿感危机感大盛,他无法判断此人的具体修为,但绝对远强于自己。
可不知为何,面具人将修为压到与自己一致,用纯粹的武技交战。
并不代表此人要留手,他的攻击凌厉无比,仍是生死相搏。
张骁全神贯注,却还是好几次差点被杀死,面具人招招致命,直取要害。
巷道狭窄,青石板地面泛着冷光。
张骁被逼到死角,急迫之下撞塌砖墙,余留出窄仄空间。
面具人腕抖剑转,寒光擦着张骁肩掠过,削断他束发的布带!
张骁死死盯着此人,见他玄衣如墨,面具纹路忽明忽暗。
熟悉的感觉,可是仍无法判断,因为此人使出了百般武艺,似乎就是为了以不同的方式击倒自己。
青丝散落间,张骁旋身反刺,却被对方剑脊压住剑身,力量猛然顺着剑刃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无论如何,暂且又躲过生死危机,搏得了半个身位。
张骁剑锋绷直,冷汗顺着下颌滴落。
他聚精会神到了极致,时间在这一瞬骤然减缓,面具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
面具人没有给他喘息时间,迈着诡谲的步法,连出数剑,每一剑都险象环生!
张骁接连后退,就要回到大街上,但那样就会把平民卷入危机。
巷道两侧的酒旗猎猎作响。
到了,就是此刻!
张骁双眼瞪大,怒吼一声,突然向前倒下,贴地横扫,将石板劈出浅沟!
如旋风般于半空中翻腾,身位交换,剑已划过面具人的脸庞。
糟了,差了一点!震惊攫住了张骁的内心!
这人是怎么躲过的?
本是针对脖颈的必杀一击,打的就是对手的措手不及,可是,失败了。
万千思绪涌过,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惟余不甘,自己还没有复仇,怎能在此倒下?!
然而,长剑只是擦过张骁的咽喉,未再偏侧半分,剑尖凝着的血珠坠落。
面具人没有杀他。
面具裂开,坠落而下。
张骁瞠目结舌,怔在原地。
熟悉的脸庞,是周将军!
周将军是夜灯的第二祖师!
怎么可能?!
周将军微微笑着,轻摇了摇头,语气一如往日温和:
“张士子,我提醒过你,在京城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众人皆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