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王亦和的三千人马愣住了。
你俩原来真的认识?
那千夫长满是歉意地看着王亦和。
“这儿没你的事了。”
史思明摆摆手,那千夫长识趣地带人离开。
城头一排排灯火重新亮起,带甲的士兵仍归位守城。
与之前“鬼城”一般的氛围截然不同,此时的柳城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外貌。
看起来,这确实是个诱敌深入之计,只不过王亦和恰巧赶到,误入了陷阱。
见史思明一直不怎么搭理,王亦和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史思明长得实在太过惊悚,站在旁边都感觉瘆人,也不知如何开口。
下面六百将士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解决头等大事。
“伯父,弟兄们一整天没吃饭了……”
史思明冷笑道:“大老爷们儿,吃饭还要我喂?”
王亦和心里开始骂娘了。
敢情是我在讨饭来着?
你作为军中主将,不该管弟兄们的饭?
再看那些范阳的兵,一个二个的都低着头,比见了皇帝还虔诚!
前几天不关你屁事的别人被开除就要闹哗变,现在史思明饭都不管了,还跟条狗似的!
改日再收拾你们。
当务之急是吃饱饭。
王亦和几乎十分肯定,史思明是故意的刁难自己的。
安禄山的通知已到,热腾腾的饭菜估计就在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的饭堂里盛着,他不可能不卖安禄山的面子。
这样做的目的,和刚到范阳时的严庄一样,下马威。
这是一种对新人的警告:老子比你大,别动歪心思。
史思明作为安禄山的结义兄弟,可能还有考较的意味在里面。
但问题是,范阳兵和门客,多少都经历过饥饱。
王亦和自己生在世家,长在王府,对比起来可以说“娇生惯养”,这副身体根本挨不了饿。
没办法,还得装孙子。吃饭嘛,跪着,不寒碜。
于是王亦和双膝一软,声泪俱下:
“伯父!亦和擅闯城门,惊了伯父,全是亦和一人的罪过啊!”
“可这些老兵是无辜的啊!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挨不得饿啊!”
“求伯父准许亦和所部将士用饭!亦和甘愿受罚!将自己的那份给其他人吃!”
史思明就是要他来求。
这人狡猾是狡猾了一点,但只要你肯服软,他还是不会拿你怎样的。
当初,不对,未来,安庆绪要是不惧怕他兵权太盛,着急派人想把他拿下。
他大概率就继续在外面打仗,让安庆绪安安稳稳当个汉献帝,自己当曹操了。
这是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有什么事,等兄弟的儿子过了再说。
脸上终于出现一丝,他自认为十分和蔼的笑容。
“看在节帅的面子上,念你是个初犯,”史思明道,“责罚就免了。”
命人捧来一个书卷,“地图,拿着。今日未时,来校场报到。”
王亦和全身都在颤抖,又磕了一个头,双手接过,捧上头顶,嗓音哽咽:
“谢伯父!”
“亦和拜别!”
背过身来一抹脸,李超马燧等人见了,差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脸来。
什么嘛,根本没掉一滴眼泪!
王亦和一抖地图,一幅半身长的画卷从手中抖落:“弟兄们,开饭去!”
……
饭菜是做好了自取的。
一碗汤饼,里面煮了些素菜,还是温的。一碟豆腐,一碟猪肉脯。
边军饮食,味道居然还不错,虽不比那王府、节度使府的佳肴,却也是很充实的一顿了。
天渐亮了,陆续有本地驻军来吃饭,看到王亦和等人不太合群的装束,都略显惊讶。
啪。
自己的碗前面,轻轻放下一个碗。
王亦和正埋头吃饭,桌子发出一阵振动,便抬起头来。
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此时正微笑地看着王亦和。
胡子拉碴,眼角两抹深深的鱼尾纹,脑后的白色发髻里夹杂着几束黑线。
“后生,你是新来的吧?”
声音却不怒自威。
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一顶冲角盔抱在腰间。
这是高级将领的象征!
王亦和不敢怠慢,起身行礼:“老将军,晚辈有礼了!”
“哎呀,坐坐坐!”那老将摁着王亦和的肩膀,把他摁回了座位。
“你们读书人啊,就是规矩忒多。”
王亦和奇怪地问:“老将军怎么知道,亦和是书生出身?”
那老将笑道:“你穿的这件精铁锁子甲,便是老夫当年赠予节帅的。”
王亦和大为震惊,下意识伸手在甲胄上摸了摸。
那老将叹了一声,道:“你看,还是新的。”
“八年了啊,节帅还是舍不得穿。”
“公是说,晚辈身上的锁子甲,原本是公的?”王亦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安禄山有这么节俭?
这精铁锁子甲是什么来历?
这老将又是什么人?
那老将点点头,道:“天宝六载,圣人赐婚节帅与段夫人时,婚宴上老夫便献上了这副宝铠。”
“谁曾想,节帅自己结婚时都没舍得穿的东西,竟赏给了你。”
段夫人原本是安禄山的爱妾,没有名分。天宝六载时,安禄山进京来朝,皇帝便赐婚,封段氏国夫人的称号,与杨家三姐妹同列。
当然了,安禄山的正室,失宠之后一直与大郎安庆宗留守长安府邸的康氏,免不了要吃醋。
唐玄宗就干脆把康氏也赐封了国夫人。一碗水可端得太平了。
那么,安禄山结婚都舍不得穿的东西,现在赏给了自己,只有一种可能。
等自己从平卢建功回来,就要和安庆淇完婚了。
那老将继续说道:“老夫由此便知,你深得节帅器重,不是节帅家的子侄,便是他的女婿。”
“但你长得白白净净,不像我们胡人,想必……”
他看着王亦和的腰间衣下,那是悬挂腰牌的地方。
“你就是那位太原王氏的公子,节帅千金的夫婿吧。”
王亦和起身作揖,道:“老将军高明!晚辈正是王亦和,新到平卢军从军都尉。”
又十分郑重地问道:“敢问老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位?”
那老将道:“老夫先锋军兵马使,幽州蔡希德的便是。”
你就是八日火速破常山,半年扫清上党、平原、清河三郡的蔡希德?!
“蔡老将军,请受晚辈一拜!”
王亦和心里十分敬重。
倒不是因为蔡希德有多能打。其实他的指挥水平,尚在安守忠之下,应该和崔乾佑不相上下,都是准一流的水平。
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但拿超一流名将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人没有办法。
而是因为,他是安史叛军中,明确记载最有智计、性子最直、最受士卒爱戴的将领。
可惜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将,在花甲有余古稀不足的年龄,被文官张通儒陷害冤死。
蔡希德伸手制止:“你看你,又来这一套!”
“小子无知,还请蔡老将军多多指教!”王亦和坚持把一套礼节做完,这才回到座位。
“吃啊,别愣着。”蔡希德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碗汤饼。
两人正唠嗑着,蔡希德掉了块馍馍,弯腰去捡。
王亦和正好一抬头,猛然看见蔡希德背对的饭堂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好巧不巧,正是那个差点跟自己打起来的千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