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边的云彩透来第一缕曙光,佛寺的清晨钟、皇城的开门鼓响毕。
大明宫外,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领头的一排身穿紫色官服,中间是大片大片的绛红色,结尾处变成了青绿色,没有人交头接耳,全都肃立在寂静中。
恰逢今日盛大朝会,皇帝将要在这大明宫含元殿,接见万国使者,扬我大唐威仪!
面朝南方的宫门次第轰然开启,负责指挥朝见礼仪的官员出现在了宫门口。
大臣们的上朝仪式开启了。
指挥朝见的官员大喊一声:“趋——”
由紫色服饰带头,弯腰拱手,小步快走,纷乱的脚步声掩盖了宫前长长的白玉螭阶。
穿过九重宫门,来到正殿,不敢仰视,只见得那位九五至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又听得一声高喊:“脱舄——”
大臣们便在原地脱掉了鞋子。
然后又是一声:“解剑——”
大臣们解下佩剑,放在一边。
最后一声:“拜——”
叉手,跪拜,躬身而立。
两名宫女移开了长柄宫扇,亮出那张神圣的面庞。
朝见礼毕,百官群臣第一人、宰相杨国忠手执笏板,出列奏道:“启奏陛下,今日大朝,有诸国各境使者来朝,臣国忠呈名录一份,万望圣睹!”
李隆基威严地开口了:“宣。”
“遵旨!”
鸿胪寺的职官一个接一个地站开,依次唱名的声音穿过殿前广场。
“大食使臣觐见——”
“吐蕃贡使觐见——”
“日本使臣觐见——”
“回纥贡使觐见——”
……
各方使者打扮各异,神色姿态却一致的小心翼翼、恭谨有加。
他们中有的已经来过好几次,有的还是初次来朝,对这泱泱大国高不可及的威仪感到无比的敬畏。
终于,“范阳奏捷使觐见——”
来了!
王亦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一根牵引大箱的绳索搭在肩上。
王亦和、李超、马燧各拉一个大箱,由含元殿前台阶上的滚木铺垫,拉上了大殿。
就要亲眼见到这位早年比肩太宗、晚年俯冲隋炀,后人谥号曰“玄”的皇帝真容了!
低着头拉着箱子走在殿里,虽然看不到周围情况,但王亦和能感受到众臣敌意的目光。
走到大殿中央,王亦和倒身叩拜,大呼:
“范阳微使王亦和、李超、马燧来朝献捷!边疆安定,威服四夷,国运永昌,天下咸宁!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听头上一个声音,十分满意又带点戏谑意味地说道:“朕常说,禄山必不负朕。众位爱卿且看,今日之事如何?”
众臣虽然觉得不甘心大有人在,此时也只得回道:“陛下圣明!”
龙座上那声音道:“赐范阳来使平身。”
王亦和大声道:“谢陛下!”
三人缓缓起身,保持着叉手的姿势,后退两步,才敢抬头瞻望圣颜。
即使年近七十岁了,虽因沉湎于酒色而精神不佳,从李隆基的脸上,仍能看出当年那个飒沓的万骑营统帅,旦夕平定太平公主之祸,英俊潇洒的李三郎。
王亦和余光看见,身旁的马燧身体在微微颤抖。
心知是马燧太渴望建功立业、名列朝堂,如今仅凭一介布衣之身,竟然有缘得见陛下,当然激动得难以抑止了。
王亦和在心里安慰马燧,日后你成了大唐与李晟并称的中兴大将,就可以天天见到皇帝了,不着急这一时。
大殿内,已有一些使臣朝见完毕,退在指定的区域。
王亦和认得几个,牵着牦牛、抬着一盆雪莲的,是吐蕃使团,为首的使者手中还捧着一册用汉蕃双语写的国书。
大殿一隅,乌黑色帽子戴得很整齐,手持汉语注音的假名文字,长相与汉人相似,身高却较矮的,无疑就是日本遣唐使了。
端的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李隆基开口询问,声音很宽和:“尔等来朝献捷,献的是什么捷?”
王亦和回答道:“回陛下,今年三月,契丹八千余人进犯我延津州,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令平卢军兵马使史思明击破,尽数歼灭来犯之敌!”
“故命臣等携战利品珍宝黄金美玉等入奏,以昭陛下天威,以表尽忠之心,陛下万岁、万万岁!”
三句话不离万岁,禄山爱卿真可谓赤胆忠肝啊。
皇帝令曰:“开箱。”
“遵旨!”
王亦和、李超、马燧各自打开了箱子。
这些都是安禄山精心挑选的宝贝,即使拿到皇宫中也丝毫不显逊色。开盖的一瞬间,珠光宝气充满了整个大殿,其他使者所献的珍宝在这光芒之下,也显得灰头土脸、暗淡无光了。
“善!”李隆基首肯道,“方今天下太平,国家无事,若有撮尔小国,敢于进犯上邦威严,卿为节度使,可自行定夺。”
王亦和知道这话是对安禄山说的,自己作为使者,便替他答道:“谢陛下!臣遵旨!”
太平吗?养出李林甫、杨国忠这批奸贼来,早就不太平了。年底十一月,范阳就要开始兵荒马乱了。
李隆基下旨道:“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定边患有功,赏千金,添爵一百户,仍划归东平郡王;王亦和、李超、马燧献捷有功,赏各百金,绶带各一条!”
三人跪拜接旨:“谢陛下封赏!陛下万岁、万万岁!”
王亦和朗声说道:“陛下隆恩,无以为报,唯当誓死镇守边疆,为陛下排忧解难,虽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李隆基说了旨,待礼官记录完毕,便开始叨起了家常,打量着王亦和,道:“朕见尔长得文质彬彬,不像军汉啊?是禄山帐下的文官么?现居何职?”
王亦和答道:“陛下明察秋毫!臣亦和是书生出身,被安大夫招为赘婿,现在范阳为节度使府幕僚,尚是白身。”
李隆基道:“既是禄山的女婿,怎可没有任职?那李献诚尚且是黑水都督。”
沉吟道:“但尔一介白身,若加厚封,恐有不妥啊。”
龙座背后,闪出一个白净面孔的中年太监,王亦和认得他是辅会琳。
辅会琳在李隆基耳边低语几句,渐渐的,李隆基脸上露出笑意。
“不错,辅中使此言,甚得朕心。”
“传旨:授范阳使者王亦和青袍一件,赐同国子学分经教授,虽无实官,禄秩相等,尔其钦哉!”
王亦和当朝受封,再拜稽首:“臣谢恩!”
在朝有职了,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八九品官,还不在实籍,但皇帝亲口封赏,这可比边远地区的五六品要受人尊敬得多。
李隆基对群臣道:“如何?契丹犯我延津州,兵马不过八千,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禄山本可自行处置,却连此等小事也不忘报与朕知,可见禄山竭力为国,并无异心啊。”
一切都在历史的洪流中,随着时间向前涌动。
包括平卢校场里的忍气吞声,还有给安禄山写信让他厚待朝廷中使,所有的表现都已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就连飞扬跋扈的中使辅会琳,都为王亦和说好话。
这次献捷的诚恳忠心,更加让李隆基深信不疑。
但就在此时,一排紫服大员里,传来一个苍老却浑厚的声音:
“陛下!臣以为,此子花言巧语,愚弄大臣,望陛下治此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