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朝,在歌功颂德的朝堂之上,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让所有人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战栗。
众臣循声看去,一员老将颤巍巍地出列。
他身形高大,腋下拄着一副拐杖,迈步尚显艰难,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
一片雪白色络腮巨髯像刺猬一样张开,紫色眼瞳镶嵌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状若老虎。若非亲手在疆场上杀敌数十万,怎能淬炼出那样可怖的眼神。
王亦和看见这位老将的模样,心里有数了。
这个时间点,这样的高龄,还有这副拐杖,只能是那个人。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王亦和轻声吟道,向这位老将敬重地拱手:“哥舒大夫!久仰了!”
哥舒翰并未正眼瞧他一眼,一步一步蹭到前面,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王亦和的视线,扔下拐杖,就要叉手下拜。
李隆基令两个太监一左一右,过来搀扶哥舒翰:“哥舒爱卿年事已高,就免礼吧。”
哥舒翰声音沉重:“臣翰谢恩!”
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挺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以臣之愚见,安禄山坐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精兵强将,契丹犯边,出兵击退,乃是他的本职,何足为喜!”
“如今安禄山却因为一个八千人的区区小捷,派遣一个白身赘婿,大张旗鼓来朝廷献捷,这不是忠心,这是骄矜!”
“臣观此子巧舌如簧,应对圆滑,绝非寻常书生,恐是安禄山派来,蛊惑圣听的细作!”
哥舒翰不愧是久负盛名的老将,他的奏言几乎完全洞察了安禄山的目的。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原本肃静的朝廷开始响起了一些窃窃私语。
杨国忠站在群臣前列,两撇滑稽的小胡子下,藏着一丝冷笑,乐得见安禄山的人吃瘪。
各国使臣也暗暗吃惊,没想到此番朝见上国,竟然还能吃到大瓜?看这情况,好像还是两地藩镇的内斗?
李隆基皱起了眉头,哥舒翰公然发难,岂不是在各国使者面前,丢了本朝的颜面?
王亦和也没有想到,哥舒翰这是豁出去了啊。唐玄宗后期是禁止说安禄山坏话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众人心里都清楚,皇帝惹急了,是要把你打一顿然后绑送范阳的。哥舒翰这行为,有点恃宠而骄,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皇帝不敢轻易问罪。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道:“哥舒爱卿,尔说他巧舌如簧?”
朝下面扫视一圈,不觉笑道:“可朕怎么觉得,会说话是好事呀。”
“禄山为人憨厚愚鲁,这小子却对答如流,他翁婿二人一文一武,岂不是相得益彰么?”
群臣只得强装笑脸,随声附和。
王亦和称谢道:“陛下谬赞了。”
李隆基的目光落回到王亦和身上:“哥舒大夫问尔话,尔当作何回答?”
王亦和明白,这是皇帝在考较自己。
“启奏陛下,臣心中有冤,自当辩解。但臣身份微贱,面对诸位大臣,实在是难言……”
王亦和有自己的小巧思,在说到“冤”字时故意稍稍加重了声音。增幅不大,但能让人听得出来。
李隆基道:“这有何妨?尔是禄山的使者,自然代他说话。这朝堂之上诸位大臣,可没几个官阶比禄山还高啊。”
意思很明显,你现在代表的是安禄山的品级,在朝廷大可畅所欲言。
王亦和从哥舒翰背后让了出来,站到他的斜后方,向龙座上一揖:“臣谢恩!”
转向哥舒翰,言语卑微,姿态放得很低:“哥舒大夫威名震于四海,仆自幼便久仰大名,公的诗文,‘神将驱兵出塞,横行海畔生擒’,仆反复拜读,称羡已久。”
“今日得见尊颜,是仆三生有幸。大夫为国分忧,持重之言,仆恭谨受教。”
他先以崇高的敬意捧起哥舒翰,将其置于道德高地。哥舒翰本来也是个骄傲的人,闻言虽然仍抱敌意,心里还是十分受用的。
唐人以诗会友,把诗看得很重。当王亦和念出哥舒翰《破阵乐》中的诗句时,已有好些文官不禁微微点头。
王亦和继续说道:“哥舒大夫称安大夫为‘骄矜’,称仆为‘巧舌’?唉!孔子的弟子先贤子贡曾经说过:‘君子随口说出一句话,可以表现智慧,也可以表现不智慧,所以说话不能不慎重。’哥舒大夫此言,真可谓不慎重啊。”
“孟子说过:‘没有仁爱却抛弃亲人的人,没有正义却不尊重君王的人。’由此见微知著,安大夫小捷上奏,正是对陛下无比尊重的表现啊。”
一开口就是经典套路,名言起手,这一招在古代屡试不爽。几句话下来,哥舒翰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了。
铺垫完毕,王亦和针对哥舒翰的第一条质疑,作出了反击:“方才陛下金口玉言,刚称赞了安大夫小捷上奏,哥舒大夫却以此来进行无端指责,请问这是在藐视圣旨吗?”
这可把哥舒翰吓得不轻,赶忙要朝李隆基跪下否认,但李隆基并不在意,示意他起来,并让王亦和继续说。
李隆基这一辈子,本来差点比他老祖宗李世民还牛,坏就坏在太自负了,觉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但实际上真有二凤那本事就好了。
他自负得以至于权力被李林甫架空之后,经高力士提醒才突然惊觉,却已无力回天。
正因为如此,李隆基乐得见到哥舒翰(杨国忠)派和安禄山派的互踩,像看戏一样,美其名曰制衡。
王亦和乘胜追击,再反驳第二条质疑:“再者,哥舒大夫说仆‘巧舌’,言下之意是,巧舌者必不忠。”
“此言差矣!哥舒大夫怎么自相矛盾了?安大夫木讷鲁钝,不会半句巧言,如此说来,哥舒大夫不也承认了安大夫的忠心了吗?”
王亦和这番言论,诡就诡在,把“巧舌者必不忠”等价成了“不巧舌者必忠”。
但显然,古人对逻辑学的研究并不是很透彻。朝堂上众位进士虽然并不认可安禄山,但对王亦和的发言还是表示认可的。
主要是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
“这……”哥舒翰一时语塞了。
杨国忠不怀好意地开口了:“如此说来,安禄山与你之间,必有一个不忠了?”
王亦和从容应对:“杨相公,下官的话还没说完呢。哥舒大夫之言有两处错误,这才是第一处。第二处则是,巧舌者也未必不忠。”
杨国忠逼问:“此话怎讲?说个道理出来!”
王亦和答道:“先圣孔子门下的子贡、宰我以言语见长,连先圣孔子有时也说不过他们。敢问杨相公,子贡、宰我,也是不忠之人么?”
“无独有偶,孟子也以辩才著称,连他老人家都自称:‘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敢问杨相公,孟子也是不忠之人了?”
杨国忠一个混混出身,靠女人当的宰相,哪里读过什么书,听得王亦和左一句孔子,右一句孟子,脑子都晕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而王亦和这一招,为的是收获那些有文化的大臣们的支持。把孔子和孟子搬出来,就是当时最权威的说法了。
李隆基哈哈笑道:“好啊,好口才啊!若不是尔未参加过科举,朕还真想封尔为拾遗补缺啊!”
“精彩,实在是精彩啊!传旨:赏左仆射平章事哥舒翰、右相杨国忠、同国子学分经教授王亦和各十金!”
王亦和、杨国忠谢恩。哥舒翰不情愿地谢恩。
杨国忠拼命给哥舒翰打眼色。
皇帝谁也不责罚、同赏三人的操作,含有的劝架的意味,意思是,你们三个差不多得了。
但哥舒翰没看出来。
哥舒翰见既没有让皇帝治安禄山的罪,也没有辩倒王亦和,急了。
他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