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和强忍坠入冰窟的疼痛和恐慌,双手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身上那件重达二十余斤的,安禄山亲赐的精铁锁子甲,
水流阻力很大,王亦和的动作十分艰难。看着咚的一声落到脚边的精铁锁子甲,精神为之一振,不敢停歇,蹬掉战靴,再取下月牙凤翅盔,一并弃了。
一番丢盔弃甲的操作下来,身上负担骤减,浮力顿生,加上王亦和本来就会游泳,身体迅速向水面升去。
就在开始上浮的一瞬间,王亦和眼角的余光瞥见下方河床一块石板上,好像刻着一个字。
水流湍急浑浊,那字在水中摇摇晃晃,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从轮廓上判断,似乎是个“幾”(几)字。
王亦和此刻已经憋了很久的气,胸口又闷又痛,全靠一股意志支撑,哪有闲心细细琢磨,只当是寻常的石碑,双脚猛蹬,拼命向头顶上方挣扎着游去。
“噗——哈!”
头顶猛地冲破水面,撞开了一片碎冰。王亦和顾不得疼痛,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刺骨的空气,寒气入喉,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将军!是王将军!”
“快!在那边!”
岸边传来焦急的呼喊。王亦和抹去脸上水渍,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百六十五名门客正沿河岸奔走呼唤,见到他浮出水面,顿时爆发出又庆幸又后怕的欢呼声。
王亦和奋力向岸边游去,岸上伸过来几根长枪接应。王亦和抓住枪杆,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上岸。
离了水,寒风一吹,身子剧烈颤抖,牙关格格作响,几乎冻僵。
“主公!君吓死我了!”
韦嗣先第一个扑上前,此刻他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棉袍,紧紧裹住王亦和湿透的身躯。
“主公!君没有事吧?”
其余门客也纷纷围上,以身为墙,为王亦和挡风。
王亦和唇色冻得发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韦嗣先的肩头:“无……无妨,我死不了。战事……战事如何了?”
韦嗣先忙禀道:“唐军大败而逃,已遁回洛阳城!各部兵马集结完毕,由节帅亲自指挥,李将军、崔将军、史将军、安将军正督军猛攻!”
王亦和闻言,挣扎欲起:“扶……扶我起来,我还……还能战!”
韦嗣先见他连站立都难,手脚硬成了冰块,急忙按住,劝道:“主公,您这般模样,如何再战?先回暖了身子,保住元气要紧啊!”
王亦和本不欲听,勉强活动活动四肢,试了一下,刚站起来,就又跌坐回去只得长叹一声,放弃了继续上阵的想法。
但他心中还有一事割舍不下。一桩千古冤案,一件令后世无数人都扼腕叹息的事情。
兵马屯在武牢关时,就听斥候报说,洛阳城里来了一个名叫边令诚的中使。
虽然时间线和真实历史的时间线略有差池,但高仙芝、封常清、边令诚三个人挤在一块儿,肯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王亦和用僵硬的手指抓住韦嗣先手臂,韦嗣先有所察觉,把耳朵凑了过来。
王亦和低声说了些什么,韦嗣先面色凝重地点头。
“是!主公,我这就去!”
韦嗣先猛地转头,大声令道:“你,还有你!照顾好主公!其他的人,随我来!”
王亦和看着韦嗣先上马飞驰而去的背影,感到欣慰。
还记得当初他投入自己门下时,还只是个小书童。如今也已十七岁了,跟着自己从军以来,历练成长了不少。
……
此刻的洛阳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叛军攻势如潮,城墙摇摇欲坠。
外面喊杀声震天,河南府里面,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边令诚手持圣旨,脸色凶狠,一百名陌刀手在身后列队,旁边还站着两个刽子手。
堂下,高仙芝溺水昏迷未醒,封常清将他的躯体放在自己跪坐的双膝上,试图以自身微薄体温帮他驱寒。
“高仙芝!封常清!尔等丧师辱国,贻误军机,按旨当斩!”边令诚尖声吼道,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数名如狼似虎的陌刀手应声上前,粗暴地把高仙芝从封常清怀中拖出,强行按倒在地跪下。
封常清挣扎着护在高仙芝身前,向边令诚悲声恳求:“边公公!叛军正在猛攻城池!能否容我等暂缓受刑,待击退敌军,再死不迟!”
“哼!”边令诚脸上全是公报私仇的快意,“圣旨在此,岂容尔等败军之将讨价还价?给咱家跪下!”
封常清见哀求无用,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悲愤,双膝缓缓跪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双手高举过顶:“边公公!此乃常清绝笔,恳请公公,务必将此表转呈陛下!常清九泉之下,亦感公恩!”
看着这位官至节度使的大员,此刻如此卑微地献上遗书,边令诚对权势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接过奏疏,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咱家知道了。时辰已到,即刻行刑!”
封常清向西叩首,口称:“臣蒙陛下厚恩,十世无以为报!臣生不能杀尽反贼,死亦当镇守国门!臣常清谢死以闻!”
他跪拜毕,满目凄怆地看向高仙芝。
“高将军,公是常清的恩主,常清与公共事多年,甚至一度接任公为节度使,今天与公一同赴死,难道这就是天命吗!”
两名刽子手举起大刀,封常清闭上了眼睛。
嗖!嗖!
只听两响破空之声,两名刽子手壮厚的身躯轰然倒下,边令诚大惊失色,忙过去查看,只见两人的咽喉处,各插着一支羽箭!
“叛军破城了!”
府外惊慌的喊声涌了进来,河南府里一片哗然,乱作一团。亲信陌刀手见势不妙,赶紧将边令诚围在中间。
边令诚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哪还顾得上行刑,在陌刀手的簇拥下,连滚带爬地向后门逃窜,连圣旨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封常清见刽子手毙命,边令诚逃窜,心想:洛阳城破,我本身就是死罪之人,与其落入逆贼手中受辱而死,不如自行了断,留个清誉。
他四下一看,两名刽子手的尸身旁,还掉落着准备用来行刑的大刀。
封常清拾起大刀,长叹一声,抹向自己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了进来,马上将领眼疾手快,长剑出手,只听一声脆响,挑飞了封常清手中的大刀!
“封大夫,何至于此!”
来人正是韦嗣先,他遵照王亦和嘱托,及时赶到。当他看到地上刽子手的尸首时,感到脊背发凉,一阵后怕。
若再迟片刻,只怕……
见封常清还想去拿刀,韦嗣先急忙令人把他死死摁住,拿出绳索绑了。又探了探地上躺着的高仙芝,还有呼吸,便也绑了。
就在这时,一员彪形大汉手持铁胎弓,策马而入,正是身佩突骑营团练使印的独孤问俗!
方才救下封常清、高仙芝的那两箭,正是他所发。彼时他纵马疾驰,还在百步之外,见情况不妙,拈弓搭箭,射死了刽子手。
他射术精湛,眼光更是锐利,远远望见府内大门敞开,两人跪在里面,便猜到了那是两员大将。与其让对面就地正法,不如自己抢了这个人头,也好记上功劳!
独孤问俗本是意欲刺杀安禄山的人,对唐军将领当然怜惜。但反正他们都是要死之人,不如给自己行个方便,拿着这头功,好去接近安禄山。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府内,拔出马刀,不由分说便要向封常清当头劈下!
“独孤将军,且慢!”
韦嗣先高声喝止:“王将军有令,此二人务必生擒!”
独孤问俗闻言,瞥了韦嗣先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昏迷的高仙芝和一脸决绝的封常清,缓缓将刀插回鞘中。
不知他此刻想了什么,会不会也在想,王亦和是否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计划?
韦嗣先立刻挥手,手下门客一拥而上,将封常清和高仙芝迅速抬离。
就在刚才,另一支叛军也从别处突破城防,杀进城来。为首一将,身材敦实,眼神却给人一种傻不愣登的感觉,正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他一进城就直奔河南府,恰好看见了独孤问俗双箭连珠射杀刽子手的厉害身手。
有道是好汉识好汉,作为一员精通骑射的骁将,安庆绪对此大为赞赏,并不自觉地将独孤问俗与自己比较了起来。
“这人好生了得,若能收归麾下……”
他只是不擅言辞,外加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却并不是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