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和率三百人的骑兵队,已抵近范阳。
范阳城头,唐字大旗遥遥可见。
可惜啊,可悲啊!过不了多久,就要变成燕字了。
王亦和回头看了看骑从。
李超镇定自若,唐朝还是安禄山,跟他真没关系。
马燧紧绷着脸,内心极力安慰自己:只是挣军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事主公,并非事贼。
其余门客,有人坦然,也有人额头冒汗。
要对安禄山行礼?还要尊他一声“节帅”?!
心里这道坎,实在太过难以跨越。
“原地待命。”
王亦和说罢,独自策马向城门而去。
一名门客忍不住问道:“一会儿见了安禄山,怎么办?”
马燧淡淡道:“我们这个级别的人,不一定见得到他。”
“可要是真的见了,咱难不成还要向他跪拜?”
马燧猛然回头,语气不容置疑:“不仅要跪拜,还要毕恭毕敬!”
“啊?”
马燧一字一句地道:“各位,一定不要给主公惹麻烦。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门客纷纷醒悟,连声称赞“马兄高见”。
那名提问的门客“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这蠢货,我真该死啊!”
即使不知道蓝玉和年羹尧的故事,马燧的寥寥数语也足以点醒他们:
不想主公死的话,就别惹主公的上司。
马燧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另外,从今以后,‘主公’二字,只能藏于心底,切莫出口。见到主公,只能称‘将军’!”
李超捻着胡须,暗暗点头。
马燧令他刮目相看。
之前他还有些疑惑甚至不满,出于对主公的尊重,一直压在心底。
你一个新来的,凭什么跟我老资历平起平坐?
现在他明白了,这位新同僚,确有异于常人之处。
一个足以株连九族的破天荒想法,忽然掠过李超的脑海:
我治武,马燧治文,主公若是有意,这天下也未尝不可争一争!
他眯起眼睛,眺望主公远去的背影。
范阳,大唐北境第一雄关。
“固若金汤”的典故,就是出自此地。
骏马疾驰,范阳城在视野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每一块砖都砌得严丝合缝,高大的敌楼四角翘成完美的弧度,守城士兵手中的长矛闪着寒光。
王亦和不禁感叹。
要不是李怀仙献城投降,史朝义自缢而亡。
要不是那时叛军人心涣散。
要是像张巡许远在睢阳那样死守。
唐军就是再围范阳一年,也未必攻得下来。
守城军士喝问:“你是何人?”
王亦和答道:“平卢军从军都尉王亦和奉命来谒,烦请将军报知节帅!”
“就你一个?”
“还有骑从三百零五人,驻在南郊,未得军令,不敢擅动!”
“少待!”
那军士闻言,急步下了敌楼。须臾,一位将军装束的人登上城墙,问道:
“是前东平郡王府司马,现任平卢军从军都尉的王亦和否?”
“正是!”
“可有文牒?”
“有!”
那将军令道:“放下吊篮!”
一根粗麻绳系着吊篮,沿城墙缓缓放下。吊篮是竹子所编,体型巨大,足以容纳两个人,却并不十分沉重。
王亦和将盖有范阳节度使印的文牒放进吊篮,快速扯了两下绳子。拉绳的军士得到信号,便将吊篮提上。
那将军查验文牒完毕,即令:“放桥开城,迎王将军进城!”
下得马来,互相礼毕,那将军便要邀王亦和到帐中一坐。
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身穿长袍,腰束革带,脚蹬棕色长靴,不像汉人,不像突厥人,倒有点像……粟特人。
王亦和连声推辞,神态甚是恭谨:“多谢将军好意!在下……在下军令在身,实在不敢逗留。”
“节帅以军令严明著称,若是误了期限,在下……在下难逃杀头之罪。”
“不敢请教将军的高姓大名,他日必当登门拜访,以答将军盛情!”
那将军道:“我叫安守忠,久仰王将军的大名,今日一见,确实仪表非凡!”
“表舅!亦和失礼了!”
王亦和慌忙俯身下拜。
安守忠是安禄山侄子,早孤。血缘并不亲近,但收养在安禄山的膝下,便认了叔侄。
建立了亲密关系后,安守忠成了最开始谋划反叛的人之一,后来安禄山便让这位亲信担任范阳守将。
家门钥匙在外人手里,安禄山不放心。
唐肃宗即位后,唐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郭子仪出灵武,李光弼出井陉,俨然有破竹之势。
安守忠尝五战于唐,二败而三胜。
咸阳,以火攻破车战;凤翔,逼得皇帝差点再次西狩;河东,被郭子仪猛烈还击,损伤大半;长安,排下一字长蛇阵,九千人马大破官军五万;至于香积寺之战,唐朝援军尽数到齐,李嗣业、王思礼、仆固怀恩等猛将云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叛军里,能跟郭子仪五五开的人不多,他安守忠就算一个。
他的结局比崔乾佑、王亦和等人稍好一点。战败被俘,斩首示众,没有死于火并。[1]
王亦和对安守忠是有些敬重之心的。可能更多的,是爱才之心。
乱世之中,将星璀璨,奇谋频出,激战不止,双方智商全部在线,从来没有一边倒的情况。
因此,这段历史才能吸引无数古代军事爱好者的研究。
远远地研究就好,千万别置身事内。要是不信,就把《石壕吏》背一遍。
安守忠再三还礼,连说几声“请起”,王亦和才肯起来。
“表舅,”
王亦和在行囊里摸索,取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一锭黄金。
这是那天饯行宴时,分发剩下的。其实本来剩了很多,王亦和让人给留下门客的家属送去了,最后就剩三锭了。
“第一次回家,这一点点礼物,不成敬意。”
安守忠目瞪口呆,“这一点点礼物”,说得轻巧,都够抵他三年俸禄了!
听说这位表妹夫为人豪爽,但哪知道这么豪爽,刚见面就把黄金不要钱一样送!
边军将士不比那些朝臣,额外经济收入主要靠上头行赏和掠夺战利品,虽然有时收获颇丰,但偶然性太高……
“这……这太……太厚重了吧!”刚开始他真的很想谢绝。
王亦和坚决把金锭往他怀里塞:“我是个赘婿,本就欠咱家的,表舅你就拿着吧,日后还望表舅多多帮助啊!”
安守忠和安禄山的血缘并不亲近,如果可以的话,王亦和想将他拉拢。虽然希望渺茫,但不妨一试。
既然不是安家的亲子侄,那安庆绪等人,会不会刻意打压他?边将与近臣一旦有了矛盾,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很多了。
而且,他打仗很有水平,又是范阳守军主将,日后向他讨教几手兵法,或者行个方便,总是可以的。
安守忠略显迟疑地接过,几番纠结之下,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王亦和的赠礼虽然让他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但毕竟算是一家人,你来我往互相送点什么,似乎也还说得过去。
他素来节俭,衣食赏赐都与士卒同享,受人爱戴。也正好,弟兄们是该改善下生活了。
王亦和辞别了安守忠,问明了方位,便向节度使府驰去。
注:[1]新、旧唐书关于安守忠结局的记载,都自相矛盾。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至德二年时,被安庆绪派去解决史思明,但被老谋深算的史思明设计反杀;一种是乾元元年,兵败被俘,后续不明,想来应是斩首示众。书中采取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