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口有一些死忠于安禄山的士兵向南逃来。
从常山到洛阳,自北到南途径五个州郡,其中赵郡、巨鹿、广平都已重归朝廷,只有邺、汲两郡还在叛军手中。
行至邺郡时,这些溃兵碰到了打着“史”字旗号的大军。
说是大军,实际上只有一万多点人。他们将要面对河北十七个郡共计二十万义军。
二十万这个数字,看上去唬人,实际上水分比淝水之战的前秦军队还多。
当年苻坚号称百万,真正参战的兵力最多也就二三十万。而现在河北二十万里面,更是掺杂了不计其数的民兵、团练兵、临时拉来的壮丁,正规军人数可能不超过五千。
乌合之众,怎敌虎狼之师。皇甫嵩带着四万精锐,一年不到平定百万黄巾。史思明这一万来人,半个月就打崩了二十万义军。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史思明听到了败报,死鱼眼瞪得溜圆。
“井陉口丢了?混账!”
啪的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到了那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败兵脸上。
“失关死罪,本该尽数问斩,看尔等尚且忠诚,人头就先寄下了!今天饭食没了,给我归队!”
失关之罪是那个已死的守将李钦凑的全责,但史思明本来就被河北又叛弄得心烦意乱,井陉口这个要塞一丢更是添堵,便把气发在了士兵的身上。
何况,迁怒于无辜之人本就是他的家常便饭。
他这股怒火是包不住的,不在败兵身上点燃,也终究会在别处烧着。
这个不幸的“别处”就是军队离开邺郡之后,继续北上遇到的第一个归唐郡,广平。
广平人少地方小,城墙多处破损,连土都没有抹匀,随便弄了点茅草就糊上去了。
就这样一个破地方,在大唐和大燕中间反复横跳。史思明打来时,仅用了一个时辰就投降了,打破了二战丹麦的最速传说。
史思明以清点户口的名义,命令郡守挨家挨户把人叫出来在路边站成一排。
所有人都知道,再想用投降来保全性命的办法,是行不通了。
当史思明阴郁的目光一闪,正要下令骑兵列队砍杀时。
惨白无血色的嘴皮子刚刚开启,只听一个急切的声音,带着恳求。
“阿耶!”
一匹快马从骑兵队里出列,奔到近前,史朝义翻身下马,拱手举过头顶,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双膝跪倒!
临别前,王亦和给他的嘱咐,没有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比黄金更加珍贵的,是成百上千条人命。
“阿耶!请放过这些百姓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宽阔的大街上瞬间鸦雀无声,不仅妇孺们停止了哭泣,连一同叛军将士们也一声不响。
这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一向懦弱的史朝义,竟敢当众忤逆他父亲!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将面临雷霆般的责罚吗?
蔡希德心里默默夸赞,看向史朝义的目光却透着担忧。
史思明把眼睛一眯,收回了凶光,却换了一种更加捉摸不透的眼神。
“你小子是越来越放肆了啊。敢公然妨为父之意了。”
就算是猪,也该知道史朝义变化的来源了,何况是史思明这种老狐狸。他一针见血:“王亦和那小子,都教了你些什么?”
“这些贱民屡降屡叛,甚是该杀!你这畜生啊,不要学那小子妇人之仁!”
史朝义见父亲直接把幕后指使点了出来,心中虽有恐惧,便索性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阿耶,这确实是同尘兄劝孩儿,要时刻提醒阿耶少杀人的。孩儿知道这样不好,但孩儿嘴笨,不会说话,如果同尘兄在这里,他定能劝阿耶回心转意的。”他不擅言辞,心里话只有短短两句,却清楚地表达了意思。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把汗。
史朝义自己可能不知道这话的深层含义,但其他人可清楚,有一层隐含的意思是,王亦和能压史思明一头。
这让一向高傲的史将军怎么忍?!还不得剥了他亲儿子的皮?
但史思明是什么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他的心思,岂是旁人能琢磨的?
一片寂静中,他竟然笑了。
看不出来他是气笑,还是苦笑,还是尴尬地笑,反正那个鸡蛋似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呀!”
众人一片愕然。
史思明继续说道:“王亦和跟我一样都封了王,如今也是平起平坐了呀,这面子我不能不卖。你说是吧,义儿?”
史朝义抬起头来,欣喜地道:“是啊,阿耶!”
“嗯,你起来吧。”
史思明面无表情,挥手解散了刀已出鞘的骑兵队,没好气地朝人群喊道:“愣着干什么?都散了吧!”
百姓们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母亲安抚着幼儿,丈夫安抚着妻子,一步也不敢多徘徊,赶紧各自归家,紧闭上门。
刚才的情况很乱,百姓们只记住了两样东西。
求情者的脸,还有他口中提到的一个名字。
当晚,史思明接到了安禄山的圣旨。
由于河南战事不断,兵员已捉襟见肘,安禄山想让史思明在河北溜达时,顺便回范阳去给自己再招募些兵。
本来这个募兵的差事是要交给蔡希德的,但蔡希德没有接,而是推荐史朝义。
蔡希德只觉得史老大和史大公子都太反常了,一个敢说,一个敢不打。
他想了很久,只怕史思明是想秋后算账,到时候史朝义会被打得更惨,干脆就借此机会,让史朝义去募兵,暂时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一段时间,等史思明消消气,说不定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恰好史思明也看着大儿就心烦,便没有阻拦,让史朝义分了一百人,先回范阳了。
就在史思明大军后面四百里的地方,叛军一支五百人的小部队也在向北进发。
领头的少年将军正是王亦和,他们的目的地是平卢。
高仙芝也混在里面,他蓄起了大胡子,戴着头巾,伪装成一名大食客商,对外声称是东平王王亦和的好友,要去北境做生意的,因河北兵荒马乱,刚好王亦和又要去平卢平定边患,就正好护送他了。
高仙芝曾在西域作战多年,吐蕃语、回纥语、大食语什么的都很熟悉,才没有露出破绽。
深夜时,王亦和把高仙芝拉到帐外无人之处,低声说道:“高将军,我在范阳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想请你去办。”
高仙芝问道:“东平王信得过我,我自然愿往,可君不是说,要先去常山救颜太守,再去平卢救马都护吗?”
王亦和道:“颜太守我自己就可以救,不须劳烦高将军。之后我会先回范阳,再与高将军一同前往平卢。”
“高将军别忘了,我答应过公和封将军,不让二位向安史逆贼弯腰。如今我要去常山,就必然拜会史思明,所以才让公绕路避开他。”
高仙芝叉手道:“好,多谢东平王考虑周全!却不知是何事?”
王亦和道:“范阳即将发生重大变故,太守贾循谋划起义,被安禄山的手下发现,惨遭夷族……”
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附耳低语道:“我有一位曾经的门客,他和贾循是好友,我担心他受到牵连,希望高将军能劝他赶快脱身。”
“曾经的门客?”高仙芝把重音放在了“曾经”二字上。
王亦和叹道:“不错,是曾经的。此人是我很要好的一位弟兄,却因我在叛军,他忠于朝廷,因此分道扬镳……”
高仙芝叹服不已。“那么,君要我怎么说呢?”
王亦和想了想,说出了几个字,高仙芝凝重地点头。
“还有一事……”
王亦和送高仙芝上了马,高仙芝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困惑:“东平王是如何得知,范阳城中将有变故?我感觉……君对很多事情,包括仙芝从未了解的,都了如指掌。”
王亦和闭上眼睛,考虑了很久。
“暂时还……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