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邻低着头,走到狗仔的二厘馆,将陶盅、毛刷扔在矮枱上,自己一屁股蹲坐在矮凳,也不讲话。
狗仔按惯例,蒸三只叉烧包。
狗仔将叉烧包放在矮枱上,顺便瞄下陶盅,里面空荡荡。估计何言邻斗蟋蟀,输了。
“我明知他们‘出阴招’、‘出猫(耍奸计)。”何言邻突然说话,像问自己,又像问狗仔:“就是防不了,气死,个个都‘出阴招’、‘出猫(耍奸计)。”
狗仔心想:“果然是斗蟋蟀输了。”
确实是斗蟋蟀。输,何言邻从来不怕,从头再来。而是输得不值,那口气吞不下。
张三同当大兵后,何言邻找不到同声共气的拍档,只能单枪匹马去斗蟋蟀。
今日,他带上最大最强的蟋蟀,听了阿二的话,受到启发,不找“濑尿光”那帮人,找另外两个人,三只蟋蟀“战斗”。
自己的大蟋蟀奔跑着,准备将其中一个对家的蟋蟀“斩于马下”,突然两个对家的蟋蟀联合起来,围攻自己的大蟋蟀,结果自己的大蟋蟀,败下阵来。
多个回合来往,结果一个样。
狗仔想了想,告诉他,自己之前去过麻雀馆和牌局,知有些人联合“出猫”(耍奸计)“吃”定其中一家。
“我看到他们‘出猫’(耍奸计)。”狗仔说:“他们有些暗号,外人看不懂。”
“三同就能拆穿‘出猫’(耍奸计)。”何言邻气得耸下鼻梁:“我就看不到,气死。”
“我都是偶尔一两次看到。”狗仔抽口水烟,喷口浓烟,透过浓烟看下何言邻,又说:“他们一大帮人,你单枪匹马,单打独斗。”
“单打独斗…”何言邻好像明白几分。
这日下午,何家大屋大天井,摆着几个大陶盅,每个大陶盅用张圆形纸盖着,圆形纸各剪几个小孔,既防止蟋蟀跳出陶盅逃走,又可以让蟋蟀透气。
何言邻将大陶盅里的蟋蟀,轮流配对“打”了几次,最后决出“大黄蜂”最劲,便捧着“大黄蜂”,拿着毛刷,出门。
没错,他又去斗蟋蟀。阿二同狗仔的话,启发他另辟渠道:他们一班人,自己一个人,又没八只眼,顾得头来脚反筋。所以,他决定以后不参加“群斗”,只同对手单打独斗,双方各自一人,就算对方“出猫”(耍奸计),他都可以防备。
他约了“烂头虫”,今日下午九浦石仔巷见。
他急冲冲向石仔巷走去,一边想着:先指挥“大黄蜂”用什么战术,再使用…
今日一定要“杀”个痛快,将所有的憋气和蟋蟀赢回来。
自从张三同当大兵后,他就走“衰”运,斗蟋蟀未赢过,只会输,而且“输”得特别憋气,输得令他好不服气。
转入石仔巷,右边两间房屋之间,有块空地,大概一张四方酸枝木饭枱大小。
何言邻同“烂头虫”约战蟋蟀的战场,就在这。
“战场”空无一人,“烂头虫”没到。
何言邻径直走到空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顺手将大陶盅放下。
随即,他知不妥,裤子不知被什么粘住,不能动,硬要活动,就会将裤子扯烂,他就只能光着下半身。
广州炎热天气好长,每年4月至11月,都热得要命,好多男性,不论细路(小孩)、靓仔(青少年)或大人,大热天都会光着上半身,下穿短裤,不过膝盖,这种短裤叫牛头裤,又叫“猫烟筒”。除了傻佬,没人会全身光秃秃。
“三同,帮我。”何言邻冲口而出,大叫:“三同,三同…”
哪有三同的身影,只有几个路人来往,看都不看他一眼。何言邻这才想起,张三同当大兵走了。眼下,他只能靠自己。
突然,巷尾爆出一大帮人的大笑声,笑得最狂妄的是“濑尿光”。
放肆的大笑声,向他逼近。
他知了,这个陷阱是“濑尿光”一帮人设的,张三同不在旁边,他斗不过这帮人,走为上计。
然而,他也“走不了”,一用力,裤子就会扯烂,他就只能光着“八月十五”(屁股)。
他,眼睁睁看着,“濑尿光”一班人向他飞奔而来。
“弊!”他在心里大叫。
“人多欺负人少。”一把洪钟一样的声音,在小巷响起:“你们老豆(阿爸)没教你们做人,阿叔我教你们做人。”
话音未落,一个头发蓬乱的阿叔,将手中的烂葵扇,挥向“濑尿光”一帮人,
好像刮起一股无名的风一样,“濑尿光”一帮人纷纷跌倒。
这班人知有人帮何言邻,爬起来逃之夭夭。
阿叔走近何言邻,左右看下,哈哈大笑:“我都没办法,粘得这么紧,我刚好带多条“猫烟筒”(短裤),给你。”
何言邻即刻说:“多谢阿叔,多谢阿叔…”
阿叔扔下灰色“猫烟筒”(短裤),扁下口,哈哈大笑,摇着大葵扇,走了。
转入另一条小巷,阿叔就自言自语:“这个食神,都不知死到哪?任由‘代理人’被人欺负,好容易被人玩残,我懒得讲,免得…”
此阿叔就是煮神“扁口”。
“你以为我不知吗?”食神的声音飘来,仍然是不慌不忙:“他要学会自我保护,分分钟靠别人,不可以。”
何言邻左看下,右看下,不仅自己的“猫烟筒”(短裤)被粘住,一双木屐、陶盅同毛刷也被粘住。
他用双手按住陶盅,稍稍抬起屁股,慢慢将两条腿分别从“猫烟筒”(短裤)拉出来,再踩着木屐,一跃而起,跳出空地。
他拿起阿叔的“猫烟筒”(短裤),即刻穿上。然后,再踩着被粘住的木屐、自己的“猫烟筒”(短裤),将陶盅里的“大黄蜂”捞出来,两只手掌合着,做“赤脚大仙”,向何家大屋走去。
转了几条小巷,在转弯口,他同一个人碰在一起,那个人好像见到鬼一样,转身就跑。
“烂头虫?”何言邻大叫一声,快步冲上去,左手拿着蟋蟀,右手抓住“烂头虫”的衫。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烂头虫”连声求饶:“‘濑尿光’他们打我,我怕他们。他们说,谁同你斗蟋蟀,见一次打一锅,打到‘入厂大修’(进医院留医)我怕…怕…怕…”
何言邻一怔,手一松,“烂头虫”趁机跑了。
他被粘住的时候,听到“濑尿光”一帮人放肆笑声,就知陷阱是“濑尿光”设的。“濑尿光”出“阴招”,“烂头虫”出卖自己,都在意料之中。然而,“濑尿光”一帮人下手这样凶狠,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张三同在身边的时候,见招拆招,根本轮不到“濑尿光”耀武扬威。
“砰!砰!砰!”狗仔半弯着腰,手起小锤子下,将钉子打入矮凳。
下午,二厘馆客人少,他就收拾、修理二厘馆,见有些矮凳、矮枱摇摇晃晃,就找些木板、木条,钉子,修理修理。
一双赤脚从眼前晃过,狗仔略一抬头,看到何言邻垂头丧气,穿条又旧又大的“猫烟筒”(短裤),双手合着,应该还捧着蟋蟀。
狗仔放下小锤子,走到灶台拿个大汤碗,放在何言邻面前。
何言邻双手一放,“大黄蜂”跳进大汤碗。
狗仔拿张新闻纸,撕几个小孔,盖住大汤碗。
何言邻也不管“大黄蜂”,居然拿支水烟筒,还到处找烟丝。
狗仔觉得奇怪,未见过何言邻抽水烟筒。
狗仔拿支水烟筒、两条细支香、一盒火柴同一包烟丝。
狗仔用火柴点燃香,将其中一条细支香递给何言邻。
何言邻将水烟筒的小孔塞满烟丝,用点燃的香点着烟丝,一抽,只听到水烟筒里的水“咕噜咕噜”响几下,之后,就听到何言邻剧烈的咳嗽声。
何言邻被水烟筒的烟,呛得流泪。
狗仔等何言邻的咳嗽声停了,就教他抽水烟筒:“点燃烟丝,抽一口,鼻子屏住气使劲一呼,将烟从鼻子里喷出去,就不会呛着。”
狗仔用自己水烟筒,示范几次。
何言邻试过七、八次,终于不呛嗓子,鼻子喷烟。
两人各自抽水烟筒,“咕噜咕噜”声,不断从两支水烟筒传出,“卜!卜!卜!”,不断有烟灰,从水烟筒的小孔掉下地。浓浓的烟雾,在两人头上环绕。
“玩到胆战心惊。”何言邻突然说:“无瘾(没意思)。”
“你知不知我为什么叫‘狗仔’?”狗仔似乎答非所问:“个个都知,我天冷抱住狗取暖,其实,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我以前经常同人家打架,打不过就‘契弟’走得慢,跑得比狗还快…”
“所以,人家就叫你‘狗仔’。”何言邻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
狗仔不中意(喜欢)玩乐,不大重要(喜欢)玩蟋蟀,更不去斗蟋蟀,但是对何言邻好照顾,讲的话好对何言邻心思。何言邻心里清楚,狗仔好为他着想。
大概抽一阵水烟筒,大概是狗仔的自嘲,令何言邻哈哈大笑,他心里的憋气同郁闷,随着烟雾同笑声散去。
既然不过瘾,日日要防备“濑尿光”他们的“阴”招,无瘾(没意思)。狗仔走得比狗还快,他一样避得更快,避开“濑尿光”一帮人,甚至都不再同其他人玩蟋蟀、斗蟋蟀。
不过,见到有喜欢的蟋蟀,他还会买,只是买得比以前少,见到有闪亮的鸡公毛,还会用来做毛刷。
只是,他大多在何家大屋里面,指挥自己的蟋蟀开战,偶尔用大陶盅装两、三只蟋蟀,到狗仔的二厘馆,一边吃叉烧包,一边玩蟋蟀。
阿二觉得奇怪,说:“少爷,你好久没去斗蟋蟀。”
“自己去,无瘾(没意思)。”何言邻说:“等三同回来,斗个痛快。”
“啸!”一声口哨吹出,以示他没因不斗蟋蟀不开心。
“老爷,少爷变了。”阿二告诉何老爷:“不斗蟋蟀,去找茶楼地点。”
何老爷微笑,点下头。
何言邻专心致志找茶楼地点,还有个原因,就是挺进学堂。
挺进学堂也不是日日上堂,何言邻本来打算,继续“挖”西餐的“怪”,不上堂的日子,就满城飞去,为他的高档茶楼选址。
不过,学做西餐不会无尽头,总有结束的那日,其他的堂,包括风车发电、西餐厅管理,何言邻半点兴趣都没。
刚好,这日早些下堂,他听到有“革命”同志,叫阿二如此革命:革封建婚姻的命。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叫阿二不要嫁给他。
“我没叫你嫁我。”何言邻生气了,对阿二大叫:“对啦!你还没嫁。”
“少爷,我没说不嫁,你生气了?”阿二竟然笑了,她从少爷的言行,摸准少爷的心:少爷中意(喜欢)娶她。
“你还笑。”何言邻跳着脚大骂:“还讲我生气,他们是教坏弟子,什么挺进学堂?不去啦!”
他干脆同挺进学堂“拜拜”,连西餐的“怪”都懒得去挖,专心致志,到处转,找他的高档茶楼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