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烽火 第18章 盐窟遗鞘

作者:萤卦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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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那声沉闷的、如同朽木坠地的声响,穿透坍塌砖石泥土的缝隙,钻进白骨地窖,狠狠砸在李烽的耳膜上,也砸碎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侥幸。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从上方被彻底封死的洞口倒灌下来,瞬间淹没了这狭小、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方寸之地。只有弥漫的烟尘颗粒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

草儿滚烫的呼吸喷在李烽的颈窝,微弱而急促,是这死寂中唯一的、脆弱的生命脉动。

铁鹞子……倒了。

那个如同铁塔般一路护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拖着致命箭毒熬过三天的佝偻身影,终究倒在了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上。

连同他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箴言的“盐在命在”,一同沉寂在了那片被血染透的灰烬里。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住李烽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他僵硬地抱着草儿,蜷缩在冰冷硌人的白骨堆上,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死死咬住的下唇和喉咙里的腥甜硬生生堵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草儿会更害怕。

可希望……在哪里?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把紧贴着自己胸膛的冰冷刀鞘上。鞘身粗糙的木纹和冰凉的铜皮,似乎还残留着铁鹞子最后传递过来的、带着血腥味的体温和那股玉石俱焚的力量。

“鞘……尾……拧……”

“……地图……往北……沧州……找……‘老……营’……”

铁鹞子那沙哑破碎、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遗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李烽的脑海里。

地图?老营?

这冰冷的鞘身里,藏着活命的希望?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命运推搡的冰冷感席卷而来。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一只紧抱着草儿的手臂,手指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迟疑地、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敬畏和恐惧,抚上刀鞘尾部那包裹着铜皮的圆钝末端。

触手冰凉,粗糙。铜皮因为岁月的侵蚀和无数次摩挲,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亮,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和干涸的血污(那是铁鹞子的血)。

李烽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铜皮上无意识地滑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拧?怎么拧?

他尝试着用手指捏住鞘尾的铜皮边缘,用力。纹丝不动。那铜皮包裹得异常紧密,如同天生铸就的一部分。

不对……不是这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烟尘、血腥和白骨腐朽气息的空气,刺得肺部一阵灼痛。他仔细地摩挲着鞘尾。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鞘尾的铜皮并非浑然一体。在靠近末端大约半寸的位置,铜皮表面似乎有一圈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如同发丝般的缝隙?

那缝隙被厚厚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填满,若非指尖极其仔细地感受,根本难以发现!

李烽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里!

他不再犹豫,用指甲死死抠住那道细微缝隙的边缘!指甲瞬间翻卷,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顾!用力!再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天籁的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地窖中响起!

鞘尾那包裹的铜皮末端,竟真的沿着那道细微的缝隙,被他用蛮力硬生生拧动了小半圈!露出鞘身木质末端一小截中空的、如同小指粗细的孔洞!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油脂、金属锈蚀和某种干燥植物气息的味道,从那小小的孔洞里弥漫出来!

李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将手指颤抖着伸进那个冰冷的孔洞!指尖触碰到一个卷曲的、坚韧的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卷用某种极其坚韧的、近乎透明的油布紧紧卷裹起来的小卷!只有拇指粗细,两寸来长。油布表面泛着岁月的黄褐色,触感滑腻冰冷。

李烽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层层剥开那紧裹的油布。

随着油布的剥离,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令牌!

令牌不大,约莫半个手掌大小,入手沉重冰冷!非金非铁,颜色深沉如墨,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内敛的、如同玄铁般的幽光。

令牌正面,浮雕着两个苍劲古朴、仿佛蕴含着金戈铁马之气的篆字:

**骁果**

字迹深陷,边缘锐利,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杀伐威严!

令牌背面,则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线条凌厉的鹰隼图案,鹰眼处似乎用极细微的点刻手法,点出了两点锐利的光芒,即使历经岁月,依旧带着一股睥睨苍生的凶戾之气!

李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疯狂闪动!骁果军!隋末唐初那支威震天下、最终也因暴虐而葬送了大隋江山的皇帝亲卫精锐?!

这令牌……是铁鹞子的身份?!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移向油布卷里包裹的另一样东西。

一张折叠起来的、同样用那种近乎透明的坚韧油布制成的……地图!

地图不大,展开后约莫一尺见方。上面用极其细密、却异常清晰的墨线勾勒着山川、河流、城池的轮廓。墨迹已经有些晕染发黄,但线条依旧锐利。

地图的中心区域,被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一个点,旁边标注着两个同样苍劲的篆字:

**老营**

而一条同样用朱砂描绘的、断断续续的路线,如同一条蜿蜒的血线,从地图的左下角(标注着“彭城”字样)一路向北延伸,穿过几处标注着关隘和河流的节点,最终指向那个醒目的“老营”红圈!

地图的右下角空白处,还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墨色较新,显然是后来添加的:

**“沧州北,盐山洼,苇荡深处。”**

李烽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朱砂描绘的血色路线上,钉在那个“老营”的红圈上,钉在那行“盐山洼”的小字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望和沉重压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绝望的堤坝!

老营!沧州!盐山洼!

这是铁鹞子用生命留下的最后指引!是通往生路的……地图!

可……沧州在哪?盐山洼又在哪?这条朱砂血线标注的关隘和河流,在这乱世之中,是否早已换了主人,成了新的鬼门关?

那个所谓的“老营”,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能庇护他们这两个无依无靠、怀揣着惊世之秘的孩子?

巨大的希望背后,是更加深不见底的未知和凶险!

“唔…哥…冷……”怀里的草儿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呓语,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额头渗出更多的虚汗,脸颊却透出一种不祥的灰败之色!

那被霜雪盐和老者搏命换来的药力强行吊住的一线生机,在这冰冷、黑暗、充满死亡气息的地窖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草儿!不能再等了!

李烽猛地惊醒!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一把抓起那卷至关重要的油布地图和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连同那把沉重的刀鞘,胡乱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冰冷的金属和油布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挣扎着抱起草儿,草儿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踉跄着扑向那堆坍塌封死洞口的砖石泥土!

不能等死!必须出去!必须找到路!必须救草儿!

他放下草儿,让她靠在一根相对粗壮、冰冷的腿骨旁。然后,如同疯了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疯狂地扒拉着那些冰冷的碎砖、冻土和灰烬!

指甲彻底翻卷,鲜血混合着泥土,染红了指尖,钻心的疼痛不断传来!他不管不顾!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草儿…撑住…哥带你出去…哥带你去找药…”他嘶哑地低语着,声音破碎不堪,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每一次扒拉,都带起一片烟尘,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坍塌的砖石泥土远比想象的沉重和松散。他扒开一层,上面的又滑落下来。进展极其缓慢。汗水混合着血水和泥土,在他脸上、脖子上糊了厚厚一层,又冷又粘。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然缠绕上来。

就在他几乎力竭,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时候!

“哗啦……”

上方封堵的砖石堆顶部,一小片松动的泥土和碎砖,突然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一道冰冷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外面荒野特有的、带着枯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地窖内浓重的腐臭和血腥!

同时,几缕微弱但真实无比的、灰蒙蒙的天光,透过那个小孔,投射在李烽满是血污和泥土的脸上!

光!

风!

是外面!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击中李烽!他精神猛地一振!顾不上疲惫和疼痛,他更加疯狂地扒拉着孔洞周围的泥土和碎砖!双手被尖锐的砖石边缘划开一道道血口,也浑然不觉!

孔洞在扩大!从拳头大小,到碗口大小……

终于,一个勉强能容他瘦小身躯钻过的豁口,出现在眼前!

李烽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骨地窖,看了一眼那个曾庇护他们、也见证了铁鹞子最后壮烈的地方。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草儿抱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先将草儿从那豁口小心翼翼地托举出去!

草儿小小的身体消失在豁口外的光线里。

李烽最后看了一眼怀中——那包紧贴着胸膛的霜雪盐,冰冷依旧。他深吸一口外面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脱力感,手脚并用地爬向那象征着生路的豁口!

身体艰难地挤出豁口,重新接触到冰冷坚硬冻土的瞬间,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刀子刮过全身!但李烽却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他出来了!

带着草儿,带着霜雪盐,带着刀鞘、地图和令牌,从那座活死人墓里爬出来了!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眼前,并非期待的荒野坦途。

巨大的废砖窑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矗立。窑口附近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焦黑的碎砖、翻起的冻土、喷溅的、已经凝结成暗红色冰晶的血迹……还有几具以极其扭曲姿态倒毙的尸体!

其中一个莽汉被大半个坍塌的砖石掩埋,只露出半张惊恐扭曲的脸;另一个胸口被洞穿,死不瞑目地瞪着灰暗的天空;稍远处,那个脸上带着阴鸷刀疤的头目仰面倒在一滩血泊中,喉咙被利器割开,伤口狰狞……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而在这一片血腥狼藉的中心,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口袋,静静地伏在地上。

是铁鹞子。

他面朝下趴着,破烂的衣袍被鲜血彻底浸透,冻结在冰冷的泥地上。背上那个裹着铁甲片的沉重包袱依旧压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枯瘦的右手向前伸着,五指深深抠进冻土里,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依旧想抓住什么。左手则死死地按在肋下那被麻布条勒紧的伤口处,指缝间凝固着乌黑的血痂和灰白色的盐粒结晶。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伏在那里,如同这片冰冷大地上无数倒下的无名枯骨中的一具。只有那顶沾满血污的破毡帽滚落在不远处,被寒风吹得微微晃动。

李烽抱着草儿,僵立在豁口旁,浑身冰冷,如同被冻僵的雕塑。他看着那片惨烈的修罗场,看着那个一路将他们护出地狱、最终倒在这里的佝偻身影。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盐在。

命在。

可那个将盐和命都系在他们身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寒风呜咽着掠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草,发出如同挽歌般的悲鸣。

李烽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灰暗、低沉、仿佛蕴藏着无尽风雪的天空。

怀里的地图冰冷而沉重,紧贴着他的心脏。

沧州。盐山洼。老营。

一条用血铺就的求生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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