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皮窗纸筛进的月光在账册上流淌。
陈瘸子枯爪点着墨迹未干的数字:
“……腊月兑出盐票万七千张,杭州城米铺拒收官钞者,已过三成。”
他喉头滚动,浑浊的眼珠映着烛火,“周宝的粮车……昨夜堵了运河码头。”
李烽指腹摩挲着腰间浪纹腰牌。桑木温润的肌理下,玉髓盐晶镶成的“堡”字硌着掌心。
窗外寒风卷过新栽的桑林,枝杈撞击声里裹着运河方向隐约的铜锣响——那是转运使衙门的催粮号。
“备船。”
他推开望海塔的桑木窗。
月光下,三艘赤马战船泊在盐晶码头,吃水线压得极深。舱内垒满桑皮捆扎的盐糖块,糖霜透过皮缝渗出,在寒夜里凝成细碎的冰晶。
“堡主!”
石头裹着硝盐味撞进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钱掌柜的伙计刚爬上岸……转运使衙门封了钱氏商栈!说咱们的盐票引了瘟神!”
李烽瞳孔骤缩。
他抓起桌上一张新印的桑皮盐票——糙黄的桑皮纸浸透卤水,阴刻的浪纹盐山用蜜蜡拓印,朱砂戳记旁多了一行蝇头小楷:“凭票兑盐糖三斤”。
“蜜火筒。”
声音冷得像曹娥江的冰凌。
硝洞深处,寒气压不住硫磺的燥热。
十具桑木炮胎斜架石壁,内膛螺旋盐纹里填满褐色的糖霜火药。
孙监丞枯爪捏着一撮玉髓盐晶,正小心嵌进引信口的蜜蜡凹槽:
“糖霜裹硝磺,遇火则黏,沾衣不落……玉髓盐为芯,爆时散寒毒,专克血肉!”
李烽抓起一筒。
桑木炮身裹着厚厚一层琥珀色糖胶,入手温润沉重。筒底新烙的浪纹徽记旁,多了个狰狞的滴血蚁首。
“装船!”
运河封冻的黎明,盐堡船队碾碎薄冰。
船头撞角挂着冰棱,船舷帆布下隆起蜜火筒的轮廓。
行至武林门外的拱宸桥,冰面骤然被破开三个黑洞!
三艘镇海军的蜈蚣快船掀浪而出,船头赤磷火把下,裴字帅旗猎猎作响!
“逆贼李烽!”
裴爽金甲覆霜,手中令旗劈落,“私发妖票,引瘟祸民!给本将拿下!”
弩箭撕裂寒风。
盐堡主船帆布轰然掀开,十具蜜火筒森然指天!
“放!”
引信嗤嗤燃烧。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鸣,十道黏稠的褐光如毒蛇吐信,拖着琥珀色尾焰扎向蜈蚣船!
箭矢射中糖胶的刹那,褐火猛地爆开!
不是烈焰,而是漫天飞溅的、滚烫的琥珀色胶雨!
“啊——!”
惨嚎声瘆人骨髓。糖胶沾上皮甲即燃,更恐怖的是胶中裹着的玉髓盐晶——盐粒遇热汽化,白雾混着刺骨寒气钻入甲胄缝隙!
金甲裴爽抓挠着脖颈,皮肉在冰火交织中鼓起紫黑燎泡,几粒盐晶蚀穿护颈,在他咽喉灼出焦黑的洞!
蜈蚣船在胶火中扭曲。
溃兵跳入冰河,糖胶遇水凝结,将人活活冻在冰壳里。
李烽踏着燃烧的甲板跃上拱宸桥,腰刀挑起一面残破的裴字旗,狠狠插进桥头新糊的“瘟神告示”。
“盐堡的票,”他抓起一叠桑皮盐票撒向桥下攒动的人头,“换粮换盐换活路!周宝的瘟——”,刀尖直指运河上漂浮的冰尸,“才是催命符!”
桑皮票在寒风中翻飞。
一个枯瘦汉子猛地扑住一张,对着日光细看浪纹中暗藏的玉髓盐晶。
他哆嗦着将票塞进怀里,突然转身撞向转运使衙门的粮车!
“抢粮啊!”
嘶吼点燃了冰封的河岸。
黑压压的饥民如溃堤洪水,冲垮了金甲兵的防线。
粮袋被撕开,粟米混着冰渣泼溅在裴爽扭曲的脸上。
当夜,杭州城暗流汹涌。
钱氏商栈的废墟里,钱掌柜从焦梁下扒出半截铁箱。
箱内桑皮盐票大多已成灰烬,唯有一沓用油布紧裹的“糖票”完好无损——票面朱砂印着“蜜糖三斤”,浪纹中嵌着真正的玉髓盐粒。
“散出去!”
钱掌柜将糖票拍在幸存伙计掌心,“告诉米铺绸庄——此票能避‘盐瘟’!”
腊月廿三,祭灶夜。
盐铁转运使衙门前新立的瘟神像披红挂彩,香火熏得半条街雾气昭昭。
几个黑袍祭司摇着赤铜铃,将掺了硫磺的纸钱抛向火盆:
“瘟神降世,皆因私盐乱法……啊!”
凄厉的惨叫压过诵经声。
一支黏稠的褐火箭从西子湖的画舫中射出,正中瘟神泥塑的头颅!
糖胶混着玉髓盐晶在香火中爆开,刺骨的白雾裹着焦香瞬间吞没神像!
雾气散尽时,泥胎竟熔出一个人形凹坑,坑底残留的玉髓盐粒在香灰中闪着柔光。
“盐堡真神显灵啦!”
画舫上传来变调的嘶吼。
无数桑皮糖票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抛向火盆,票面玉髓盐粒遇火炸开细碎的蓝光,如同星河坠入人间。
转运使衙门轰然洞开。
一队金甲兵冲出,长矛却扎进沸腾的人潮。
几个兵卒的皮甲上不知何时贴了桑皮糖票,票面浪纹在火光中隐隐流动。
“盐堡的钱……能买命!”
有人尖叫着将蜜糖塞进金甲兵手里。
黄澄澄的糖块在冬夜腾着热气,甜香混着硫磺味钻入鼻腔。
一个年轻士卒突然扯下头盔,将糖块狠狠塞进嘴里。
哗变在甜腻的香气中爆发。
当李烽的赤马船队碾碎西湖薄冰靠岸时,转运使衙门的朱红大门已被撞开。
门内堆积如山的官盐正在燃烧,雪白的盐粒在火中熔成赤红的岩浆,顺着台阶淌成一条刺目的血河。
李烽踏着滚烫的盐浆走上石阶。
腰间浪纹腰牌扫过残存的匾额,“擅售私盐者磔”的阴刻被盐浆覆去大半。
他解下腰牌,将镶着玉髓盐晶的那面重重按进滚烫的盐铁转运使金印!
嗤——!
白烟腾起。
金印上“周”字的最后一笔熔成扭曲的凹槽。
“铸钱炉!”
李烽的吼声压过毕剥燃烧声。
残存的官盐被铲入新架的铁炉,赤红的盐浆注入阴刻浪纹的陶范。
第一枚“盐神通宝”在雪地上冷却时,钱掌柜跪捧铜锣高举过头:
“杭州城!纳钱了——!”
铛——!
锣声撞碎西湖寒夜。
更远处,浙西节度府的轮廓在群山阴影里,亮起了赤磷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