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盐堡新筑的夯土城墙外打着旋,卷起细碎的盐粒和冰碴,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昨夜曹娥江冰面上的厮杀血气,似乎还未被这彻骨的寒冷完全冻结,隐隐在空气中浮动。
堡内,瓮城熔炉的烈焰彻夜未熄,此刻依旧喷吐着灼人的热浪,将缴获的镇海军刀枪甲胄投入其中。
熔化的铁水如同赤红的溪流,注入预先挖好的泥范凹槽——那是犁铧的形状。
望海塔顶,李烽的目光并未落在熔炉上,而是穿透风雪,投向更远的西北——於潜岭方向。
三道狼烟早已被漫天大雪吞没,但刘汉宏的主力两千骑,依旧像一把悬顶的利剑,被风雪暂时钉在崎岖的山道上。
他指腹摩挲着腰间桑木户牌上冰凉的玉髓盐晶“堡”字,另一枚盐神通宝在掌心被体温焐得微温。
“堡主。”陈瘸子佝偻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撞开塔门。
枯爪攥着一张新的羊皮,喘息着,浑浊的眼中却带着一丝异样的亮光,“西面快腿……又有信!刘汉宏……粮道断了!”
李烽霍然转身。
陈瘸子将羊皮铺开,炭笔线条比前次更加潦草而急促:
“风雪封山逾十日,刘军粮秣告罄!其前锋溃兵逃回,言说……言说张钧投我,更言冰河惨败!刘汉宏震怒,鞭笞督粮官,然山道冰封,后方粮车寸步难行!军中……已有哗变之兆!”
“哗变?”李烽眼中精光一闪。这比他预想的更快。
“是!快腿探得,昨夜有百余人试图离营劫掠附近村庄,被刘汉宏亲兵斩杀数十,悬首辕门!”陈瘸子喉咙滚动,嘶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军心……快散了!”
李烽沉默。
悬首示众,恰恰说明主将的恐慌和掌控力的急剧下降。
风雪是天时,冰河惨败是人和,粮道断绝是地利……刘汉宏这把悬顶之剑,剑身已然布满了裂痕。
“我们的‘钱’,流过去多少?”李烽忽然问道。
陈瘸子一愣,随即明白:
“回堡主,按您吩咐,丙字营归降士卒,皆按盐堡规制,以盐神通宝为首月部分饷钱发放。有胆大的行商,持我堡户牌凭证,已冒险往於潜岭周边活动数日。据闻……已有零星盐神通宝在刘军外围营地出现,换了些腌肉、烈酒。”
他顿了顿,补充道,“刘军粮秣短缺,盐价飞涨,一小袋粗盐可换半石粟米。我们的盐神通宝,因其内蕴玉髓盐光,质地精良,更被私下视作……硬通货。”
李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经济渗透,如同无形的蛀虫,在敌军肌体饥寒交迫时,悄然钻入。
一枚小小的、铸着浪涌盐山的铜钱,其威力有时胜过千军万马。
“传令:凡持盐神通宝至盐堡购盐者,无论敌我军民,盐价按市价七成结算!购粮者,按市价九成!”李烽的声音斩钉截铁,
“再放出风声,就说盐堡新垦桑田遭了冻灾,急需大量柘树枝叶作薪炭越冬,愿以盐神通宝高价收购,一担柘枝,值钱五十文!”
陈瘸子倒吸一口凉气:“堡主,这……柘枝漫山遍野,怎值如此高价?且桑田冻害……”
“照做。”李烽打断他,目光投向塔下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桑田。
风雪中,几个佝偻的身影,包括那位“甲字叁号”老农,依旧固执地跪在田垄间,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扒开积雪,查看那几茎几乎被冻毙的嫩芽。
他们身旁,堆着一些从田边清理出的枯枝败叶,其中混杂着几根颜色深褐、表皮坚韧的枝条——那是老农昨日在绝望中,于田埂冻土下意外扒拉出的几根柘树根蘖发出的嫩枝。此物耐寒,其叶亦可饲蚕,只是远不如桑叶。
“桑苗冻伤,柘枝却显生机。”李烽眼中闪过一丝深邃,
“高价收柘枝,一来让那些饿疯了的刘军兵卒,为了换钱买粮盐,会自发去砍伐漫山遍野的柘木,消耗他们的体力,扰乱其营地周边;二来……”他顿了顿,“告诉孙监丞,柘枝收来,择其嫩芽,单独存放。我有用。”
陈瘸子虽不明就里,但见李烽神色笃定,便不再多问,匆匆领命而去。
命令很快传遍盐堡,并通过行商和归降的丙字营士卒之口,如同长了翅膀,飞向风雪弥漫的於潜岭。
效果立竿见影。
仅仅两天后,盐堡城门外就排起了稀稀拉拉的长队。
来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惊惶中带着贪婪,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着镇海军的印记。
他们或背或扛,带着一捆捆刚从山上砍下、还带着冰凌的柘树枝条。
负责收购的盐堡小吏面无表情,按质论价,将一串串黄澄澄的盐神通宝递出。
拿到钱的溃兵或民夫,立刻涌向旁边临时设立的盐粮市集。
“盐!上好的玉髓霜盐!七成价!”盐堡的盐贩子吆喝着。
“粟米!新米!九成价!只收盐神通宝!”粮贩的嗓子也快喊哑了。
铜钱叮当作响,盐粮快速流通。
拿到粮食和盐的人,脸上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但更多闻风而来的人,则用复杂而炽热的目光,打量着盐堡那并不高大却异常坚固的城墙,以及城墙上肃立的、甲号鲜明的盐枭卫。
盐堡的“钱”,正以一种润物细无声却又无可阻挡的方式,侵蚀着刘汉宏摇摇欲坠的统治根基。
丙字营营地,篝火烧得正旺。
新归降的三百余镇海军残兵围坐火旁,啃着盐堡配发的杂粮饼,喝着热腾腾的菜汤。
气氛有些沉闷,但已无初来时的死寂麻木。
不少人腰间,已挂上了“丙字营”的桑木户牌,怀里揣着几枚温热的盐神通宝。
张钧跛着冻伤的腿,靠坐在一根粗木桩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复当日的绝望与怨毒。
他看着营地里悄然发生的变化:有人用饷钱托行商从堡内买了针线,笨拙地缝补着破袄;有人凑在一起,低声比较着各自铜钱背面的玉髓盐光,仿佛在鉴赏珍宝;还有人望着堡内蒙馆的方向,听着隐约传来的稚嫩诵读声,眼神复杂。
“张教头,”一个年轻士卒凑过来,递过半个烤热的饼子,正是第一个按血指印领户牌的那个“丙字柒拾叁”,“听说……堡主让您伤好后,教骑术?”
张钧接过饼子,咬了一口,粗糙的饼渣混着盐粒,味道却比刘汉宏大营里掺了沙子的陈米好得多。“嗯。”他闷闷应了一声。
“那……月俸真三十贯?”年轻人眼中闪着光,三十贯,在镇海军里,那是队正级别的饷钱!而在盐堡,只要教骑术就能拿到?
张钧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那串鲨筋穿着的盐神通宝,沉甸甸的一小吊。
火光映在钱币背面的浪纹和那点温润的玉髓盐芯上,流转着令人心安的微光。
这就是三十贯的购买力,是实实在在能换来粮食、盐巴、甚至……一丝安稳希望的东西。
“好好操练,守堡规,种堡田。”张钧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平稳,“堡主……言出必践。”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平静。
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直抵盐堡城门下,马上骑士高举一面青色三角小旗,旗上绣着一个古朴的“钱”字!
“钱塘军!钱节度使麾下信使!求见盐堡堡主!”骑士的声音洪亮,在风雪中清晰传出。
望海塔上,李烽眼神一凝。钱缪!他终于来了!
很快,信使被引至堡内议事堂。
来人是个精干的文吏,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态度不卑不亢:
“李堡主,我家节帅闻盐堡豪杰,于风雪乱世中辟一方净土,保境安民,心甚嘉许。今浙东刘汉宏,骄横跋扈,不服王化,屡为祸患。我家节帅欲替天行道,兴义师讨之。素闻盐堡义勇,特遣在下,邀堡主共襄盛举,同破刘贼!事成之后,盐堡之地,永为自主,我家节帅必上表朝廷,为堡主请功封赏!”
堂内炭火盆噼啪作响,陈瘸子、孙监丞侍立一旁,阿牛按刀立于李烽身后,目光如电。
信使的目光扫过堂内简朴却透着肃杀之气的陈设,最后落在主位那沉静如水的少年脸上。
李烽缓缓拆开信函,目光扫过钱缪那笔力雄健的文字。
邀请结盟,共讨刘汉宏?听起来顺理成章。
周宝在侧虎视眈眈,钱缪想拉拢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又狠狠咬了刘汉宏一口的“硬骨头”做盟友,分担压力,也在情理之中。
他放下信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少年得志者应有的矜持与意动:
“钱节度使威震两浙,李某久仰。讨伐不臣,保境安民,乃我辈本分。能与节帅并肩作战,实乃盐堡之幸。”
信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堡主深明大义,我家节帅定然欣慰。为表诚意,共襄大业,节帅还有一事相商。”
“哦?请讲。”李烽神色不变。
信使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
“刘贼盘踞浙东,根基颇深。此战关乎重大,需毕其功于一役。我家节帅闻盐堡所产玉髓霜盐,色如雪,质如晶,实乃行军安民、筹措军资之无上利器。
节帅意欲以此盐为凭,广募义兵,激励士气。故斗胆请堡主,将制盐妙法暂借节帅一观。待破刘贼,浙东平定,此法自当原璧奉还,节帅更愿以重金酬谢,并保盐堡专营之权!”
图穷匕见!
议事堂内瞬间一片死寂。
炭火盆的噼啪声变得格外刺耳。
陈瘸子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紧,枯爪在袖中攥紧。
孙监丞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阿牛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制盐秘法!
钱缪的胃口,比想象中更大!
这哪里是“暂借一观”?分明是索要盐堡安身立命、崛起壮大的根基!
以“共讨刘贼”为名,行巧取豪夺之实!
李烽脸上的那丝矜持笑意缓缓敛去,眼神变得如同塔外风雪般冰冷深寒。
他静静地看着信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桑木户牌上那冰凉的玉髓盐晶,那点微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借法……为质?”李烽的声音很轻,却像冰棱坠地,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雪在门外呼啸,堂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胸口。
信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他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从那少年身上弥漫开来。
李烽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望向堡内:
熔炉依旧在轰鸣,铁水浇铸着犁铧;
蒙馆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诵读声隐隐可闻;
桑田的积雪下,倔强的柘树嫩芽或许正悄然积蓄着力量;
丙字营的篝火旁,归降的士卒们正摩挲着新得的铜钱……
他收回目光,转身,看向那等待答复的信使,嘴角竟又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温度的笑意:
“回去转告钱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