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的空气,在短暂的胜利喧嚣后,陷入一种奇异的凝滞。
城头金鳞战旗猎猎,港口“镇海”、“破浪”二舰伤痕累累却昂然矗立,昭示着海疆初定的威势。
然而,城隍庙内生死未卜的“人痘”试验、钱塘方向无声的怨毒、裴璩抛来的诱人却暗藏杀机的橄榄枝,以及占城稻田里孙老倔日渐舒展却不敢完全放松的眉头……这一切,都让盐堡如同置身于一场巨大风暴的中心——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李烽和他的盐堡,必须在这“飓风眼”中,做出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
城隍庙疫区深处,一间用厚布隔开的静室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臂缠金鳞带的阿秀和其他几名自愿接种“人痘”的医者、盐丁,正经历着生死煎熬。
阿秀蜷缩在草席上,浑身滚烫,额头、手臂开始冒出稀疏但清晰可见的红色痘疹。
剧烈的头痛和寒战让她牙齿咯咯作响,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卢婆婆守在她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不时用湿布擦拭她滚烫的额头。
“婆婆……冷……好冷……”阿秀在昏迷中呓语,身体却烫得像火炭。
“撑住!孩子,撑住!”卢婆婆的声音嘶哑,紧紧握住阿秀的手,“痘发出来了!这是关键!熬过去!想想堡主赐你的金鳞带!想想那些等着你救的人!”
静室外,其他医婆和轻症病患都屏息凝神,默默祈祷。金鳞带在昏暗的油灯下,仿佛也感应到主人的痛苦与抗争,流淌着微弱却坚韧的光泽。
这场与死神共舞的试验,正经历着最凶险的阶段。每一个呼吸,都牵动着整个疫区的心跳。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不肯熄灭。
府衙密室,烛火摇曳。孙监丞捻着稀疏的胡须,对面坐着浙东观察使裴璩的特使郑元规。
桌上摊开的,是裴璩草拟的“共剿王郢”盟约条款。
“郑先生,”孙监丞笑容和煦,眼神却锐利如针,“贵使诚意,盐堡感佩。
然,此约尚有几点微瑕,需再斟酌。”他手指轻点条款:
“其一,‘明州刺史’之职,空口无凭。观察使大人虽允诺上表,然朝廷敕封,路途遥远,变数丛生。
不若请观察使大人先行签发一道‘权知明州军事、兼领盐铁转运事’的委任状,加盖浙东观察使大印,使我家堡主得以名正言顺,先行署理明州防务及盐场事宜,以安军民之心,亦便于筹措剿匪粮秣。
待王郢授首,朝廷敕封下达,此状自当缴还。”
郑元规眉头微皱:“孙先生,此恐不合规制……”
“乱世当用权宜。”孙监丞笑容不变,语气却不容置疑,“其二,剿匪所需粮草军资,‘酌情支应’四字太过含糊。
王郢势大,非倾力不可除。请观察使大人明示,首批粮秣几何,于何时、何地交割?后续补给如何保障?盐堡倾力剿匪,后方粮秣若有不继,军心必乱,此非观察使大人所愿见吧?”
“其三,观察使大人允诺之浙东盐利三成,是指战后新立之盐场?抑或包含王郢所据之旧有盐场?如何计量?如何交割?
盐乃国之重器,民之根本,需有明细章程,立契为凭,以免日后龃龉。”
孙监丞每说一条,郑元规的脸色就凝重一分。这位看似老朽的盐堡监丞,句句切中要害,将裴璩模糊的许诺和潜在的算计,用清晰、强硬却又合情合理的条款牢牢钉死!
这哪里是“斟酌微瑕”,分明是重新画了一张更有利于盐堡的棋盘!
郑元规沉吟良久,最终苦笑:“孙先生老成谋国,思虑周详。在下……需飞鸽传书,请示观察使大人。”
“理当如此。”孙监丞含笑拱手,“盐堡静候佳音。只是军情如火,王郢肆虐一日,浙东百姓便多受一日苦楚,还望观察使大人早作决断。”绵里藏针,步步紧逼,将压力巧妙地推了回去。
夜色如墨,润州外海无名岛礁附近。“镇海”号作为警戒哨船,静静地泊在背风处。
连日征战,水兵们疲惫不堪,除了必要的瞭望哨,大多在舱内和衣而眠。
突然,刺耳的铜锣声撕裂了寂静!
“敌袭!敌袭!海寇!四面八方!”瞭望塔上的哨兵声音凄厉,带着绝望!
只见黑暗的海面上,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出十数艘快艇!艇上人影幢幢,无声地划破海浪,直扑“镇海”号!
正是王郢派出的精锐死士,意图趁盐堡水师主力在港休整,拔掉这颗眼中钉!
“快!起锚!转舵!神火准备!”值夜的队正声嘶力竭地吼着。
然而,仓促之间,大船启动迟缓,而敌船已如附骨之疽般贴了上来!
“嗖嗖嗖!”密集的火箭如同火雨般射向“镇海”号!帆索、甲板瞬间被点燃!
“跳帮!杀光他们!”凶悍的海盗头目狂吼着,甩出飞爪,率先攀上船舷!
短兵相接瞬间爆发!留守的水兵虽勇,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被火箭打乱了阵脚,顿时陷入苦战!鲜血染红了甲板!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苍老却如洪钟般的声音在船尾炸响:“兔崽子们!想动盐堡的船?问过老子没有!”只见老舵公赵大海,须发皆张,竟单手抡起一柄沉重的太平斧(用于砍断缆绳的重斧),怒吼着冲入战团!
他虽年迈,但一生与海搏斗的凶悍之气爆发出来,势如疯虎!沉重的太平斧带着风声,劈、砸、横扫,竟生生在甲板上杀开一条血路!
“老赵头!”水兵们精神一振!
“别管老子!去船头!护住神火!”赵大海独臂挥舞巨斧,死死挡住涌向船艏炮位的海盗,身上瞬间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破旧的号衣。
他知道,决不能让海盗破坏金鳞神火,那是盐堡水师的命根子!
他的搏命,为炮位的盐枭卫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填药!瞄准那些快艇!给老子轰!”炮位的小旗官赤红着眼嘶吼。
轰!轰轰!
近距离的霰弹齐射!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海面!贴靠的快艇瞬间被笼罩在铁雨风暴之中,木屑横飞,海盗惨叫着跌落海中!后续的快艇攻势为之一滞!
老舵公赵大海拄着染血的太平斧,看着海面上燃烧的敌艇残骸,咧开满是血沫的嘴笑了:“嘿……嘿……盐堡的船……没那么好抢……”话音未落,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
“老赵头——!”悲愤的怒吼响彻海天。这位默默无闻的老舵公,用生命捍卫了盐堡的利刃。
府衙议事堂,气氛肃杀。张钧带回了老舵公赵大海壮烈牺牲的消息和海寇夜袭被击退的战报。
孙监丞也呈上了裴璩方面飞鸽传回的初步答复:基本同意了盐堡提出的“权知明州”委任状和首批粮秣保障的要求,盐利分配细节还需再议。
案头,摆着赵大海染血的号衣碎片,和那枚象征堡主意志的盐神通宝。
李烽的目光扫过众人:张钧独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陈瘸子拄拐的手青筋暴起,孙监丞捻须不语但眼神坚定。
“飓风将至,避无可避。”李烽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裴璩欲驱虎吞狼,我便做那只直捣狼穴的猛虎!
王郢袭我海疆,杀我袍泽,此仇必报!明州盐场,浙东门户,盐堡志在必得!”
他拿起那枚盐神通宝,重重按在桌上海图的“明州”位置:
“传令!”
“命张钧整备水师,‘镇海’、‘破浪’及新修整之‘定海’舰,盐枭卫精锐五百,三日后拔锚!目标:明州外海王郢老巢!”
“命孙监丞全权负责与裴璩方面后续谈判,务必在开拔前,拿到‘权知明州军事’委任状及首批粮秣!
盐利条款,可稍作让步,但明州盐场战后实际掌控权,寸步不让!”
“命匠作营昼夜不息,赶造金鳞神火弹药!农桑所加紧抢收试验田早熟稻种,充作军粮!”
“命卢婆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阿秀她们的命!盐堡需要她们活下来!”
一道道命令,铿锵有力,如同战鼓擂响。盐堡这艘大船,不再满足于在飓风眼中寻求片刻安稳,而是将风帆张至最满,准备破开惊涛骇浪,主动驶向风暴深处,去夺取那片名为“明州”的应许之地!
命令下达,盐堡如同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城外农桑所。孙老倔带着学徒,小心翼翼地将那株最早抽穗、经历了病害又顽强存活的“硬命秧子”上饱满的稻穗剪下,用红布包好。
“堡主要出征了,这点新米,给将士们熬碗出征粥!”孙老倔将布包郑重交给前来取粮的军需官,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告诉堡主,这稻子……命硬!咱们盐堡的汉子,命更硬!”田埂上,其他稻苗在晨风中摇曳,虽未完全成熟,却已透出生命的坚韧。
城隍庙内,浓烈的药烟中夹杂着一丝新的苦涩气味。
卢婆婆根据波斯医书的残篇和自己多年的经验,调整了药方,亲自熬煮汤药喂给高烧昏迷的阿秀。
一夜过去,阿秀的高热竟奇迹般地退去少许,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痘疹虽然还在,却未见恶化迹象。一缕微弱的希望之光,刺破了疫区最深的黑暗。
码头边,三艘战舰正在进行最后的补给和检修。
张钧抚摸着焕然一新的金鳞护臂,目光扫过甲板上肃立的盐枭卫。他们的臂膀上,新添了许多白布包扎的伤口,那是夜袭留下的印记,眼神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船艏的金鳞战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染血的痕迹在初升的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飓风正在汇聚,盐堡的金鳞战舰,已扬起风帆,指向风暴的中心——明州。
前路是未知的惊涛骇浪,还是崭新的广阔天地?答案,将在血与火中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