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在润州新辟的“金鳞港”弥散。
纳赛尔的船队刚走半月,挂着福州“威武军”三角旗的商船便接踵而至。甲板上,精铁、铜锭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但码头工搬运时格外小心的那些密封木桶,才是盐堡急需的命脉——硫磺。
“朱掌柜,一路辛苦。”孙监丞捻须立在栈桥,目光如尺,量着每一桶卸下的货物。
眼前这位福州来的豪商朱万年,面团团的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试探。
“哎哟,孙老大人折煞小人了!”朱万年连连作揖,胖手指着桶堆,“您验验!上好的倭国硫磺,王节度使亲自交代,给李堡主的价码,比市面低两成!往后每月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桶!保准误不了盐堡的火药大事!”
孙监丞颔首,命随行匠人开桶抽验。前几桶硫磺色泽明黄,质地纯净,确属上品。朱万年笑容更盛。
然而,当撬开码头深处一桶时,一股呛人的酸腐味猛地窜出!
桶内硫磺色泽灰暗,夹杂着大量碎石和可疑的黑色块状物。
火药匠林默抓了一把在鼻尖一嗅,脸色骤变:“监丞!这…这是矿坑底扫出来的废料!
混了硝土和煤渣!这要入了药,轻则哑火,重则炸膛!”
孙监丞脸上和煦的笑容瞬间冻结,眼中寒光如冰锥刺向朱万年:“朱掌柜,此物,也是王节度使的‘厚意’?”
朱万年汗如雨下,扑通跪下:“老大人明鉴!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啊!
装船时都是上等货色,定是…定是水路颠簸,下面人贪便宜掉了包!
小人这就写信回福州,请王节度严查!严查!”他磕头如捣蒜,肥硕的身躯抖得像风中秋叶。
润州府衙,气氛凝重如铁。那桶劣质硫磺摆在堂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陈瘸子一脚踹翻木桶,灰黑的硫磺渣泼洒一地:“王审知这老狐狸!表面调停,背地捅刀!
这废料混进三成,咱们的火弩、霹雳球全成废铁!钱缪的兵再来,拿什么挡?”
李烽蹲下身,捻起一撮硫磺渣,指腹搓磨间,粗糙的颗粒和刺鼻的酸气直冲肺腑。
他抬眼看向孙监丞:“福州那边,如何回复?”
孙监丞面色阴沉:“朱万年咬死不知情,王审知回函‘震怒’,声称已彻查船队,斩杀‘掉包’管事三人,承诺下月补足双倍上品硫磺。”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彻查’!
三百桶,三十桶劣货掺在底层,若非林默心细抽验到底…哼!死无对证,推得干净!”
“堡主,”一直沉默的张钧开口,新佩的金鳞护臂在烛火下流转着冷冽的光,“钱缪吃了大亏,必不甘休。福州卡住硫磺,就是掐住咱的喉咙!下月?咱们等不起!”
李烽将手中硫磺渣缓缓洒回桶中,灰黑粉末簌簌落下,如同为某些人的命运提前撒下的纸钱。
“等,自然等不起。”他声音平静,却带着金铁交鸣的寒意,“福州的路,他们自己堵死了。
那我们就…自己开一条路!”
他起身,大步走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手指如刀,重重划向东南一片密集的岛链:“此处!大衢山群岛!前朝海志记载,有‘磺烟冲霄’之景!林默!”
“属下在!”火药匠首领挺身抱拳。
“命你火器坊,即刻改良火药配方!减硫磺用量,增硝石比例!
不求霹雳焚天之威,但求弩箭喷射、近距杀敌之稳、之疾!可能办到?”
林默眼中爆出精光:“堡主放心!硝石咱库里有的是!给我十天,必调出‘急火’新方!
射程虽短三成,三十步内,破甲穿肠!”
“好!”李烽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张钧,命盐枭卫水师,即刻检修战船,囤积火油、石灰!陈老,发动所有海鹘子(海上探子),我要大衢山每一座冒烟荒岛的详图!
孙监丞,稳住朱万年,告诉他,劣磺之事,盐堡‘信’了王节度的处置!下批货,盐堡照单全收,价钱…再加半成!”
众人心头一凛。
堡主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加价麻痹福州,实则剑指海外硫磺源,同时以新火药配方争取时间!
农桑所试验田。
占城稻新抽的稻穗在暖风中扬起细小的绿色花蕊,孙老倔布满老茧的手,像抚摸婴儿般轻柔地拂过。
“孙老爹!您快看!”一个学徒连滚带爬冲过来,脸色惨白,“东…东头那片最好的秧子!被…被野猪糟蹋了!”
孙老倔如遭雷击,踉跄着扑向田垄东侧。
眼前景象让他眼前一黑——足有半亩地,刚抽穗的秧苗被践踏得东倒西歪,泥水里混杂着蹄印和啃噬的痕迹,最茁壮的几株稻穗被齐根咬断!
旁边泥地里,赫然散落着几粒未曾见过的、裹着泥浆的深红色稻谷。
“天…天杀的畜生啊!”孙老倔跪在泥水里,捧起被踩进泥里的青绿稻穗,老泪纵横。
这片秧苗,是他一株株标记,日夜看护的心血,更是盐堡未来的粮仓!
几个年轻学徒悲愤地要去拿锄头巡山打野猪。
孙老倔却猛地抹了把脸,浑浊的眼中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都回来!”他颤抖着捡起泥地里那几粒格格不入的深红色稻谷,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抠进了谷壳。
“不是野猪…是人!是有人存心要毁咱的稻种!”那深红稻谷,分明是润州本地常见,却远不如占城稻高产的赤稻!
谁会在“野猪”肆虐后,“不小心”遗落在此?
老人佝偻的脊梁在愤怒中挺直,对着盐堡方向嘶声大吼:“堡主!有人要绝咱盐堡的根啊——!”
大衢山的情报雪片般飞回润州。
同时抵达的,是海鹘子用性命换回的噩耗——钱缪以倾巢之力,纠集大小海匪,三百余艘战船(主力为蒙冲、走舸),蔽海而来!
前锋已过韭山列岛,直扑润州!
决战时刻,猝然而至!
金鳞港内,所有能浮起的战船倾巢而出。最大的“镇海”号居中,两侧是加装了拍竿(利用杠杆原理砸击敌船的巨型吊杆)的改良楼船,再外围则是密布弩手、满载火油罐的艨艟快艇。
没有足够的霹雳球,盐堡水师像被迫拔掉毒牙的蛟龙,只能亮出最原始的爪牙。
乌云低压,海风如吼。当钱塘水师那如同移动森林般的桅杆出现在海平线上时,压抑的鼓声如闷雷滚过盐堡舰队。
“稳住!放他们近!放进三十步!”张钧的咆哮通过铜皮喇叭响彻“镇海”号甲板。
他仅存的右臂扶着冰冷的拍竿绞盘,金鳞护臂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流光暗蕴。
钱塘前锋的蒙冲快船如离弦之箭,船首包铁的尖锐撞角撕裂海浪,直扑盐堡船阵薄弱右翼!
船头狰狞的“钱”字旗下,敌将狂笑,仿佛已看见盐堡小船被撞得粉碎的场景。
“右翼艨艟——火油罐,放!”张钧眼中血丝迸裂,嘶声令下!
数十艘艨艟快艇不退反进,迎着撞角猛冲!水手们奋力掷出点燃的火油陶罐!
砰砰砰!陶罐在蒙冲船头、船舷炸开,黏稠的火油泼洒,烈焰瞬间升腾!
几艘蒙冲成了火船,但更多的,凭借速度与坚固船体,冲破火障,撞角狠狠楔入一艘盐堡艨艟侧舷!
木屑横飞,惨叫刺耳!盐堡艨艟被撕裂,缓缓倾覆!
“就是现在!左满舵!拍竿——落!”张钧的咆哮带着血腥气!
“镇海”号庞大的身躯猛地侧转,粗如梁柱的拍竿带着刺耳的呼啸,借着船体转动的巨力,如同天神挥动的巨杵,划过一个恐怖弧线,轰然砸向那艘正从盐堡艨艟残骸中拔出的敌船主蒙冲!
咔嚓——轰隆!
木结构崩碎的巨响压过了海浪!敌舰高大的船楼像纸糊般被拍得粉碎!主桅拦腰折断!
船体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海水疯狂倒灌!
刚才还在狂笑的敌将,瞬间被拍成肉泥,与破碎的船体一同沉入怒海!
“盐堡!万胜!”目睹这惊天一击,盐堡舰队爆发出震彻海天的怒吼!
钱塘舰队为之胆寒!阵型出现一丝混乱。
“全军突击!撞角队!凿穿中军!取李烽首级者,赏万金!”钱缪旗舰上,令旗狂舞。
他看出盐堡火器威力大减,意图凭借绝对数量,以命换命,用最野蛮的冲撞碾碎对手!
数十艘体型硕大、包裹厚实生牛皮的“犍牛”斗舰,排成楔形,如同移动的堡垒群,以决死之势撞向盐堡中军!
“急火弩!放!”李烽立于“镇海”号舰艏,声音冷冽如冰。
船舷两侧,改良后的重型弩机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崩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但射出的粗短弩箭,尾部喷涌着炽白刺目的长长尾焰!箭速快得惊人!
噗噗噗噗!
密集的穿透声响起!犍牛斗舰引以为傲的生牛皮和厚木在近距离下如同纸片!
燃烧的弩箭穿透船板,钉入舱内水手身体,引燃帆索、杂物!更可怕的是箭杆内填充的、林默特制的“急火”药——虽无大范围爆炸力,却能在狭小空间内猛烈燃烧,并释放出大量刺鼻的毒烟!
顷刻间,冲在最前的几艘“犍牛”成了漂浮的火棺和毒气室!
甲板下烈焰翻腾,浓烟滚滚,未被射中的水手也被毒烟熏得涕泪横流,窒息惨叫,乱作一团,冲势顿减!
“金鳞撞角!盐堡!前进!”李烽拔出横刀,直指因前锋受阻而阵脚动摇的钱缪旗舰!
“镇海”号船首,那新铸的、闪烁着暗金色泽的狰狞撞角,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獠牙,劈开燃烧的敌舰残骸,卷起死亡的白浪,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撞向那面猎猎飞舞的“钱”字帅旗!
轰——!!!
两艘巨舰撞击的巨响,盖过了大海所有的咆哮!木屑、铁钉、碎裂的船板如同暴雨般激射!
钱缪旗舰被撞得剧烈横移,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旗舰上,钱缪立足不稳,撞在桅杆上,头破血流,目眦欲裂地看着那面象征他东南霸权的帅旗,在巨震中轰然折断,坠入怒海!
海战终以钱塘水师惨败溃逃告终。
金鳞港内,硝烟未散,伤痕累累的战船陆续归港。
船坞内灯火通明,匠人们挥汗如雨,抢修着战损的船体。
李烽没有立刻下船。
他站在“镇海”号破损的撞角旁,俯视着脚下忙碌的港口。
张钧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新得的金鳞护臂上,赫然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堡主,硫磺…”张钧声音沙哑。海战虽胜,但急火弩箭几乎耗尽库存硝石,新火药配方对硫磺依赖虽减,缺口依旧巨大。
李烽的目光越过港口,投向东南方那片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的群岛轮廓,那是大衢山的方向。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孙老倔白日里派人紧急送入帅府的那几粒深红色稻谷——染着泥,沾着可疑的蹄印。
“稻种要护住,硫磺…也要拿到手。”李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脚下这艘经历风暴洗礼的巨舰龙骨,“传令:‘浪里蛟’周猛所部,休整三日,备足清水火油。
三日后,随我亲征大衢山!”
他手指用力,将那几粒象征阴谋与毁灭的赤稻谷碾成粉末,任海风吹散。
盐堡的金鳞,在血与火的淬炼后,不仅要映照稻香,更要染上海疆的碧波与硫磺的烈焰!
脚下的路,从无坦途,唯有劈波斩浪,自取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