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磺岛的硫烟尚未在润州城头散尽,钱塘江方向却飘来一股更阴冷的寒流——不是兵戈,而是裹着蜜糖的毒盐。
一队打着“宣慰使”仪仗的官船,堂而皇之地驶入金鳞港。
船头立着的,并非盔甲鲜明的武士,而是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官。
他手持黄绫圣旨,身后仆从抬着沉甸甸的朱漆礼箱,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眼底却藏着针尖般的寒芒。
“润州防御使李烽接旨——”尖细的嗓音穿透码头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府衙正堂,香案高设。
李烽率孙监丞、张钧等核心将领跪听。
圣旨辞藻华丽,先是大赞李烽“忠勇体国,剿匪安民,扬威海疆”,特加封“检校工部尚书”、“明州观察处置使”,赐紫金鱼袋,食邑五百户!
紧接着话锋一转,“念及东南初定,民生凋敝,特拨‘恩盐’三千石,由宣慰使崔光远押运,赈济润、明二州饥民,以彰天恩浩荡!”
崔光远笑眯眯地扶起李烽:“李观察使(新官职),少年英雄,简在帝心啊!
陛下闻钱缪跋扈,盐堡忠勇,特命下官送来这份‘恩典’。此乃河东解池贡盐,雪白如霜,价比黄金!
陛下体恤,深知盐堡御敌耗资甚巨,此盐,可充军资,亦可安民心!”他手指轻轻敲了敲礼箱,“另有陛下私赐‘龙团凤饼’贡茶十斤,玉带一条,聊表圣眷。”
堂下众人神色各异。
加官进爵,赐下价比黄金的解池贡盐?这馅饼太大,也太突然!
张钧摸着金鳞护臂上的刀痕,独眼微眯;孙监丞捻须的手停在半空,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那几口沉甸甸的盐箱。
李烽脸上波澜不惊,接过圣旨,谢恩如仪。
他目光扫过那堆盐袋,封口官印鲜红刺目。“崔宣慰一路辛苦。盐堡粗陋,略备薄酒,为天使洗尘。”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恩盐?毒盐!
崔光远的船队前脚离开润州,后脚,润州城及周边村镇,便如瘟疫般流传开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帝圣明!
感念盐堡忠勇、百姓困苦,特赐下解池贡盐三千石!李堡主仁德,将尽数分发军民,人人有份!
更有传言,说盐堡得了这泼天富贵,马上要免了今年的盐税!
消息像野火燎原。
饥饿的流民、被沉重盐税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眼珠子都红了!解池贡盐!
那是皇帝老子吃的盐!一时间,无数双贪婪、期盼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润州城内的官仓,以及盐堡设在城外各处的粥棚、盐卡。
人群开始不自觉地聚集、骚动。
“堡主!不能再拖了!”陈瘸子拄着拐杖,急得在议事堂内打转,“流民都涌到官仓外了!眼巴巴等着分盐!那姓崔的狗官,分明是把火油桶塞到了咱们怀里!这盐要是分下去……”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说。
孙监丞脸色铁青,指着桌上一小撮刚从盐袋中取出的“贡盐”。
那盐粒确实雪白晶莹,远胜海盐,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老朽已命人试过,”他声音沙哑,“此盐…有毒!非砒霜鸩酒之烈毒,而是一种慢毒!
掺了极细的‘断肠草籽粉’!短时食用无碍,甚至口感更‘鲜’,但日积月累,毒入膏肓,脏腑溃烂而亡!
其用心之毒,是要绝我盐堡根基,毁尽润、明二州青壮啊!”
堂内死寂。崔光远那春风般的笑容,此刻想来,如同恶鬼画皮!
这三千石“恩盐”,是裹着皇命糖衣的绝户毒药!分,则盐堡亲手毒杀治下军民,民心尽丧,根基崩毁;不分,则“贪墨圣恩”、“鱼肉百姓”的滔天罪名顷刻压顶!
钱缪的刀,藏在圣旨后面,毒辣更胜海战十倍!
李烽盯着那撮雪白晶莹的毒盐,指节捏得发白。
他缓缓抬头,眼中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封的海,海面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崔光远…钱缪…好手段。”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他们想用圣旨勒死我们,用毒盐瓦解我们。
那我们就…让这‘圣恩’,烧回他们自己身上!”
他猛地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孙监丞!”
“老朽在!”
“即刻以‘润州防御使’、‘明州观察使’名义,明发告示!
其一,陛下隆恩,赐盐三千石,盐堡感佩涕零!然盐堡御敌,全赖将士用命,百姓输粮!此恩盐,盐堡不敢独享!
特拨一千石,犒赏守城将士及疫区医者!余下两千石,尽数封存,择吉日于润州城南设‘皇恩台’,由本使亲自主持,焚香祭告天地后,分赐全城耆老、孤幼及有功于城防之民!
名单由各坊正、里长具保呈报,务求公允!凡有虚报冒领者,斩!”
孙监丞眼中精光爆射:“妙!堡主此计大妙!犒军、济弱、祭天…步步占理!
将‘分盐’变成一场彰显皇恩、凝聚人心的盛典!更将甄别之责下放,拖延时间!老朽即刻去办!告示措辞必滴水不漏!”
“陈老!”
“属下听令!”
“发动所有‘泥鳅’市井暗探!给我盯死粮铺、盐贩、流民头目!
尤其是最近大肆收购陈粮、散布流言之人!挖出钱缪埋在城里的钉子!一个不留!”
“得令!老子早憋着一肚子火!”陈瘸子狞笑,眼中凶光四射。
“张钧!”
“末将在!”张钧挺身,金鳞护臂铿然作响。
“盐枭卫全员戒备!明松暗紧!皇恩台四周,提前布控!
祭台用青石垒实,周围清空三十丈!凡祭典之日,有冲击祭台、哄抢贡盐者…”李烽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金铁杀伐之气,“无论老幼,以谋逆论处,立斩无赦!”
“诺!”张钧独眼血红,杀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