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台的血腥气尚未被江风吹散，润州城已陷入一种更深的窒息。
无形的绞索正从四面八方勒紧——城外的粮道，被钱塘军和依附的小股藩镇兵卡得如同铁桶；江上的航道，除了零星几条纳赛尔这样胆大包天的番商船敢冒险溜进来，其余皆被挂着“钱”字旗的艨艟巡弋封锁；更致命的是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无声蔓延。
“听说了吗？卢婆婆…卢婆婆快不行了！就是试那毒药救咱们…”
“嘘！小声点！堡主下令禁传…可…可粥棚那日倒下的人，好几个都…”
“盐堡…盐堡是不是真要完了？皇帝赐盐都有毒，钱大帅的兵就在外面…”
压抑的私语在墙角、灶台边、水井旁滋生。
粮铺的门板钉得死紧，仅有的几家开着的，门前排着长龙，米价却一日三涨，粗粝的陈米里混着砂石，也引得人疯抢。
农桑所的试验田外，多了些游荡的身影，眼神飘忽，盯着那片日渐饱满的金黄稻穗，不知是饥渴还是恶意。
府衙议事堂，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孙监丞捻着胡须的手微微发颤，案头堆着几份染血的急报。
“堡主，”他声音沙哑，“派往宣州，宣歙观察使秦彦地盘，求购粮秣的第三批小队…在溧水遭‘山匪’截杀，只逃回一个报信的，粮车尽失。
往西通往升州，江宁府的陆路，广德关卡已被钱缪心腹重兵把守，过往商旅皆需‘钱’字令旗，否则…格杀勿论。”他顿了顿，眼中血丝密布，“库中存粮…最多支撑半月。
若算上城外依附的流民…十日便是极限。”
陈瘸子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跳起：“钱缪老狗！这是要把咱们活活困死、饿死！还有城里那些杂碎！”他独眼凶光四射，“‘泥鳅’们报上来，粮价飞涨背后，有几家本地豪商的手笔！
妈的，堡主待他们不薄！”
张钧摩挲着金鳞护臂上那道深刻的刀痕，声音低沉如闷雷：“堡主，让末将带盐枭卫，选锋死士！夜开城门，袭他一座粮寨！夺回多少是多少！”
“莽撞！”孙监丞急道，“钱缪巴不得我们出城野战！他大军就在二十里外虎视眈眈！出去就是送死！城…不能出！”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主位沉默的李烽身上。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一枚边缘锋利的盐神通宝，冰凉的触感渗入骨髓。盐堡如舟，行于惊涛，四面皆敌，进退无路。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城隍庙那片压抑的瓦檐上。
城隍庙后殿临时隔出的“药庐”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
卢婆婆躺在简陋的竹榻上，脸色蜡黄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枯瘦的手背上插着数根银针，乌黑的血珠正顺着针尾缓缓渗出，滴入榻边的铜盆。
盆底已积了一层粘稠的黑血。
阿青跪在榻边，用湿布小心擦拭着婆婆额头的冷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婆婆干裂的嘴唇上。
“婆婆…您醒醒…您不能丢下我们…”
孙监丞佝偻着身子站在一旁，捻须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面前的小几上，摊着那本波斯医书和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药方，旁边是一个敞开的锦盒，里面是几粒深红如血的断肠草籽。
他拿起一粒，对着昏暗的烛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仿佛要将这剧毒之物看穿。
“以毒攻毒…以毒攻毒…”孙监丞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划过医书上那段被血指印模糊了的波斯文，“‘魔鬼之吻’，其毒入血，蚀腑穿肠…唯以…以其本源之烈，佐极寒之物，焚其毒根…本源…本源…”他猛地抬头，看向锦盒中的毒籽，又看向铜盆里卢婆婆渗出的黑血，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
“阿青！”孙监丞声音嘶哑尖利，吓了阿青一跳，“取小银刀！烈酒！还有…冰窖里存着的硝石！快！快啊！”
阿青连滚爬爬去取。
孙监丞颤抖着拿起一粒断肠草籽，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姐姐…老哥哥…对不住你了…”他低声自语，将毒籽放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咀嚼！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和麻痹感从舌尖炸开，直冲头顶！他眼前发黑，几乎栽倒，却死死撑住桌角，额上青筋暴跳！
“监丞爷爷！”阿青捧着东西回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
“别…别过来！”孙监丞嘶吼着，强忍脏腑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和眩晕，将嚼碎的毒籽混合着唾液吐在银盘里，又飞快倒入烈酒，最后抓起一把硝石粉末，狠狠撒了进去！
嗤——！
一股混合着刺鼻腥臭、辛辣酒气和奇异寒气的白烟猛地腾起！
银盘中的混合物剧烈反应，颜色迅速由深红转为一种诡异的灰白！
孙监丞脸色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黑，嘴角溢出黑血，但他眼中那点疯狂的光芒却亮得吓人！
他用尽最后力气，抓起银刀，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让乌黑的血滴入那剧烈反应的灰白药浆中！
“快…快喂…喂婆婆…”孙监丞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阿青吓得魂飞魄散，看着银盘中那冒着寒气、颜色诡异、还混着两位老人鲜血的药浆，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卢婆婆和昏死过去的孙监丞，巨大的恐惧和一股说不清的勇气在她瘦小的身体里冲撞。
她猛地一咬牙，端起银盘，用银匙舀起那冰寒刺骨的灰白药浆，撬开卢婆婆的牙关，小心翼翼地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