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河湾,死寂如坟。墨汁般的江水黏稠地裹着两岸嶙峋的黑影,唯有钱缪军粮大寨方向透出几点昏黄的灯火,如同巨兽沉睡时半睁的独眼。
江风呜咽,送来隐约的梆子声和守卒模糊的呵欠。数十艘盐堡赤马舟如同水鬼的利爪,悄无声息地贴在河湾最外侧的芦苇荡阴影里。
李烽伏在为首赤马舟冰冷的船板上,脸颊能感受到江水蒸腾的湿冷腥气。
他透过芦苇缝隙,死死盯着下游灯火稍显密集处——那里并非寨门,而是一段水流相对平缓、岸边堆满待运粮包的简易码头。
几艘满载的平底漕船懒洋洋地系在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码头两侧,两座简陋的哨塔如同瘦骨嶙峋的鬼影,塔上几点微弱的火把光,只能照亮塔身周围丈许之地。
“堡主,”张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鳞护臂摩擦的细微金属声,“码头守备松懈,哨塔视野有限,水流在此处回旋,是绝佳的上岸点!只是…”他独眼扫过那两座哨塔,“塔上弩机是硬茬子,惊动了,寨内主力顷刻便至!”
李烽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冰针,刮过那两座哨塔。塔上守卒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有些模糊,似乎正倚着栏杆打盹。他收回目光,落在身边一个瘦小的盐枭卫身上。
此人绰号“水耗子”,精于潜泅。“耗子,带你的小队,衔枚,潜过去。哨塔底下有阴影,摸到塔基,用这个。”他递过几捆浸透了火油的干草和几块引火燧石,“同时发难,烧塔!火起为号!”
“水耗子”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点点头,带着几个同样精瘦如猴的身影,如同真正的耗子般滑入冰冷的江水,只留下几圈细微的涟漪。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弓弦。
李烽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能感受到身后数百盐枭卫死士压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呼吸。他紧握着冰冷的横刀刀柄,目光死死锁住那两座哨塔。
突然!
下游方向,一声尖锐凄厉的梆子破锣声猛地炸响!紧接着,隐约的呼喝和兵刃撞击声随风飘来!
“不好!”张钧独眼骤然收缩,“是下游巡夜船!撞上我们殿后的船了!”
几乎在梆子声响起的瞬间,两座哨塔上打盹的守卒如同被针扎般惊醒!火把光猛地晃动,人影绰绰,有人扑向塔边的警锣!
“动手!”李烽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伪装!
“放箭!”张钧的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嗡——!
埋伏在赤马舟上的盐枭卫强弩手早已引弓待发!一片黑压压的弩矢带着死神的尖啸,如同扑食的夜枭群,瞬间覆盖了两座哨塔顶部!噗噗噗的入肉声和短促的惨叫被江风扯碎!塔上刚举起鼓槌的身影如同被重锤击中,歪斜着栽倒!
几乎在箭雨泼出的同一刹那!
哨塔底部阴影中,猛地爆起数团刺眼的火光!干草遇火即燃,混着火油,火舌如同毒蛇般顺着木质塔基疯狂向上窜!“水耗子”他们得手了!烈焰瞬间吞噬了塔基,浓烟滚滚!
“登岸!抢滩!”李烽第一个跃出赤马舟,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膝盖!他挥舞横刀,如同黑色的闪电,冲向最近的粮包堆!身后,数百条黑影如同决堤的怒潮,呐喊着冲上滩头!没有阵型,没有呼喝,只有沉默的冲锋和兵刃出鞘的瘆人摩擦!
滩头几个被惊醒的守卒,睡眼惺忪地刚抓起武器,就被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中。盐枭卫死士三人一组,如同绞肉机般向前滚动推进,刀光闪烁,血花飞溅!遇人便砍,遇帐便挑!目标只有一个——那堆积如山的粮包和停泊的漕船!
“快!火油!泼上去!”张钧的金鳞护臂在火光下反射着凶厉的光,他仅存的右臂挥舞着横刀,将一个扑来的钱塘军校尉连人带甲劈开!盐枭卫们扛着沉重的火油罐,疯狂地冲向粮垛和漕船!黑色的油脂如同死亡的瀑布,泼洒在干燥的麻袋和木质的船体上!
“点火!”李烽的吼声穿透震天的喊杀!
无数支火把被奋力掷出!
轰!轰!轰!
烈焰如同被压抑千年的凶兽,瞬间挣脱束缚!粮垛变成了巨大的火炬,火苗舔舐着夜空,发出噼啪爆响!停泊的漕船被火舌缠绕,船帆化作冲天的火鸟,桅杆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滚滚浓烟带着谷物焦糊的恶臭,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映得血红!
“敌袭!敌袭!粮寨!粮寨起火!”下游巡夜船方向传来惊恐欲绝的嘶喊!更远处,广德关卡的方向,凄厉的警号如同鬼哭狼嚎般划破夜空,几道烽火狼烟猛地腾起!
“撤!快撤!”李烽一刀劈翻一个试图阻拦的敌兵,嘶声大吼!目的已达,火光照亮了归途,也照亮了从广德关卡方向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火把长龙!蹄声如雷,大地在震颤!
盐枭卫死士毫不恋战,如同退潮般向赤马舟狂奔。张钧带着一队刀盾手死死断后,组成一道血肉堤坝,抵挡着从寨内疯狂涌出的敌军!金鳞护臂在血火中狂舞,每一次格挡都火星四溅!
“堡主!快上船!”陈瘸子瘸着腿,却异常灵活地指挥着赤马舟靠拢滩头。
李烽最后看了一眼已成火海的粮寨,那冲天烈焰映在他眼底,如同不灭的金鳞。他纵身跃上摇晃的船板。
“放箭!掩护都头!”李烽厉喝。
船上的强弩手对着追兵疯狂倾泻箭雨,暂时压制了追势。
张钧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神,带着断后的死士且战且退,最后一个跳上船!船桨疯狂划动,赤马舟如离弦之箭,射向黑暗的江心!
身后,是映红半边天的焚天烈焰,是钱塘军疯狂的咒骂和箭矢破空的尖啸!前方,是沉沉的夜幕,是未知的归途,更是盐堡绝境中撕开的一道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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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与血色稻浪**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曦刺破东方的云层,润州城头彻夜未眠的守军,终于望见了江面上那支如同幽灵般归来的船队。船身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船帆破损,不少船体还带着触目惊心的箭孔和刀痕。船上的人,几乎人人带伤,疲惫欲死,沉默地倚着船舷,唯有眼神深处,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火焰和一丝疯狂过后的空洞。
李烽踏上金鳞港冰冷的石阶,脚步有些虚浮。紫袍早已被血污和烟灰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横刀的刃口崩开了几道缺口。他身后,张钧被两名亲卫搀扶着,金鳞护臂上又添数道深痕,一道箭伤贯穿了他的左肩,鲜血浸透了绷带。断后的死士,回来了不足三成。
没有欢呼。码头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伤兵压抑的呻吟,以及船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烟火气。这场豪赌,代价惨重。
“堡主…”孙监丞在亲卫搀扶下迎上来,老人脸色灰败,显然尚未从以身试毒的虚弱中完全恢复,但看到李烽平安归来,浑浊的老眼里还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看向李烽身后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队伍,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烽没有言语,只是用力拍了拍孙监丞枯瘦的手背。目光扫过码头,扫过那些沉默注视着他的军民。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疲惫,更看到了那深藏在眼底、如同余烬般的最后一丝期望。
突然!
“报——!急报!农桑所!农桑所遇袭!”一匹快马狂飙而至,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是血,声音带着哭腔!
李烽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卫,如同一头受伤的怒豹冲向战马!
“张钧!守城!孙监丞!安抚军民!”话音未落,人已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箭一般射向城门方向!
晨曦微露,将农桑所试验田那片沉甸甸的金黄染上一层血色。田垄边,景象惨烈如修罗场。
孙老倔佝偻的身体倒在泥泞的田埂上,身下压着几株被护住的饱满稻穗。他枯瘦的胸膛被一柄断刀贯穿,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将那一片稻谷染成刺目的暗红。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朝着盐堡的方向,浑浊的眼睛圆睁着,残留着刻骨的愤怒与不甘。他一只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半截沾满泥血的锄柄,另一只手,则深深抠进泥土里,指缝间,死死攥着几粒饱满的、未被践踏的占城稻谷!
田地里一片狼藉。大片大片的稻子被踩踏、被利器割断!几个农桑所学徒的尸体倒在田埂各处,死状凄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稻谷的清香,诡异而悲怆。
阿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孙老倔不远处,背上插着一支弩箭,鲜血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衣服。他似乎想爬过来,最终力竭倒下。他的一只小手向前伸着,指尖距离孙老倔染血的手只有寸许,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被撕开、空空如也的油布小包——正是昨夜他交给李烽的那个!显然,他拼死回来报信,却还是晚了一步!
田地的另一头,陈瘸子正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泥鳅”,将最后几个被砍翻在地、身着黑衣的汉子死死踩住。那几个黑衣人脸上带着临死的怨毒,其中一人手中,还死死抓着一把刚割下来的、沉甸甸的稻穗!
李烽勒马停在田边,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孙老倔和阿土的尸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晨风吹过,掀起他染血的衣袍,露出内里冰冷的甲叶。他蹲下身,轻轻抚上孙老倔圆睁的双眼,那眼皮却僵硬得如同磐石。
他掰开老人死死抠进泥土的手,取出那几粒沾着血泥、却依旧饱满金黄的稻种。又拿起阿土手中那个空了的油布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之物滚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远处,钱塘江的方向,旭日正挣扎着跃出地平线,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壮烈而悲怆的金红。那光芒刺破晨雾,落在李烽冰冷的侧脸上,落在他手中那染血的稻种上,也落在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沉甸甸的、孕育着生机的金色田野上。
李烽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咆哮,没有流泪。只是将手中的稻种和油布包,连同阿土死死攥着的那把被割下的稻穗,一起,无比珍重地、一层层包好,放入怀中,紧贴心口。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染血的稻田,投向润州城头那面猎猎飞舞的金鳞战旗,投向更西面那片钱塘江方向翻涌的、仿佛永远也散不尽的阴云。眼神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温度彻底冰封,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酷寒与决绝。
“厚葬。”冰冷的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不带一丝波澜,“所有战死弟兄,抚恤加倍。孙老爹和阿土…以盐堡英烈之礼,葬于金鳞峰顶,俯瞰此田。”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了血与泪的金黄。
“回城。”
马蹄声起,踏碎晨曦,卷起一路烟尘。身后,是沉默收殓尸骸的“泥鳅”,是跪在田埂上失声痛哭的农桑所学徒,是那片在血色朝阳下,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等待着收获的金色稻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