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峰顶新添的坟茔尚覆着湿润的浮土,润州城已被无形的铁壁箍得喘不过气。
钱塘军的围困如同缓慢收紧的巨蟒,断绝粮道,封锁水路,连飞鸟掠过润州上空都带着惊惶。
城内的米缸日渐见底,连掺着麸皮、砂石的“观音土饼”都成了抢手货,街头巷尾饿殍般的眼神日渐增多。
府衙正堂,空气沉滞如铅。孙监丞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面前摊着一卷磨损严重的《齐民要术》,指尖却悬在“备荒”一章的“食蕨”二字上,久久未落。陈瘸子拄着拐杖焦躁地踱步,靴底敲击青砖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张钧的金鳞护臂搁在案头,肩头箭伤裹着厚厚的麻布,渗出暗红的血渍,他独眼盯着墙上巨幅舆图,目光锁死广德方向那条被钱塘重兵扼住的咽喉要道。
“堡主,”孙监丞声音干涩,“库底最后三十石存粮,今日已尽数掺入麸皮、草根,分至各粥棚…仅够三日稀汤。”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划过《齐民要术》,“老朽翻遍农书,城周可食野菜、树皮、蕨根…也已搜刮殆尽。
城外流民…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上报…”
陈瘸子猛地停下脚步,拐杖重重一顿:“他娘的!钱缪老狗就是要熬干我们的血!堡主,让老子带一队死士!趁夜坠城出去!能抢回一把粮是一把!”
“抢?”张钧声音嘶哑,带着箭伤的抽痛,“广德关卡外,钱缪的骑兵日夜游弋,专猎我斥候!出去就是送死!城…不能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主位。李烽面前摊着那张被血浸透又干涸变硬的油布包——孙老倔和阿土用命护下的十几粒占城稻种,就静静躺在上面。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稻粒坚硬的外壳,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那被深埋土中、濒临窒息却依旧挣扎搏动的微弱生机。
“堡主!”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双手呈上一支细小的铜管,“福州急信!飞鸽传来!”
李烽接过,拧开铜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
目光扫过,他眉峰骤然锁紧,随即又缓缓展开,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他将素帛递向孙监丞。
孙监丞展开,低声念出:“‘王公(王审知)阅堡主信,深为所动。
然钱缪势大,福州水师若贸然出击,恐引火烧身…公言,若盐堡愿以金鳞磺岛五成磺利,并割让明州石浦港为质,福州水师即刻北上袭扰钱塘腹地,解润州之围。’”念罢,他猛地抬头,老眼中怒火翻腾,“无耻!趁火打劫!五成磺利已是剜肉,石浦港乃明州门户,更是我盐堡日后出海咽喉!王审知…比钱缪更贪!”
“贪?”李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拿起一粒稻种,举到眼前,迎着窗外惨淡的天光细细端详,“他要,就给他。”
“堡主!”陈瘸子失声。
“不可!”张钧急道。
李烽目光如冰刀,刮过众人:“石浦港是咽喉,不错。但若人饿死了,要咽喉何用?五成磺利是剜肉,但肉剜了,只要根还在,还能长!”他指尖用力,稻粒坚硬的外壳几乎嵌入皮肉,“回信王审知:磺利五成,可!石浦港…待解围之日,盐堡拱手奉上!然,其水师须于三日内出现在钱塘江口,袭扰其粮船、港口!若迟一日,此约作废!”
“堡主三思!”孙监丞痛心疾首,“此乃饮鸩止渴啊!”
“渴死之前,鸩酒也是水!”李烽猛地起身,抓起那包稻种,“陈老!张钧!随我去农桑所!”
农桑所试验田的惨状依旧触目惊心。
大片倒伏、被踩踏割断的稻秆如同战后的残肢断臂,浸泡在尚未干涸的暗红泥泞里。
唯有田垄中央,被孙老倔和阿土用命护住的那一小片,几株残存的稻穗在风中倔强地低垂着,谷粒饱满,却沾着洗不净的血色泥点。
李烽蹲在田埂边,孙老倔倒下的位置。泥土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色。
他沉默地用手挖开那带着血腥气的湿泥,动作缓慢而坚定。
陈瘸子和张钧站在他身后,看着堡主亲手掘土,脸上肌肉抽动。
十几粒饱满的占城稻种,被李烽一粒粒,无比珍重地埋入这片浸透了孙老倔和阿土热血的泥土中。
每一粒入土,都像在安放一颗沉重的心脏。最后,他将那张染血的油布包也深深埋入,作为滋养的祭品。
“卢婆婆配的药。”李烽声音低沉,接过阿青双手捧来的一个粗陶小罐。
罐里是灰白色、带着奇异辛辣气的粉末——正是用断肠草籽粉与硝石等物炮制出的解毒散,也是孙监丞和卢婆婆以命换来的方子。
他小心地捻起一撮药粉,均匀地撒在刚埋下稻种的湿土上。
“老爹…阿土…”阿青跪在田边,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泥土里,“堡主说…用你们的血…养咱盐堡的根…你们…你们看着…”
李烽站起身,抓过一把锄头,亲自将泥土覆平、压实。
他直起腰,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目光扫过这片死寂与生机交织的田地,扫过远处城头猎猎的金鳞战旗。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即日起,润州全城,除守城将士、医者及必要匠作,所有军民,日食减半!
省下每一口粮,喂饱这片田!此田,即我盐堡命脉!敢有践踏一粒土、偷食一株苗者,斩立决!敢有妖言惑众、动摇人心者,斩立决!”
“诺!”陈瘸子和张钧肃然应命,眼中燃烧着同一种决绝。
命令如山,压向这座濒死的城池。饥饿的流民默默勒紧裤带,将分到手的稀粥再倒回半碗;守城的军士舔着干裂的嘴唇,将省下的半块麸饼小心包好;连稚童都懂,不再哭闹着喊饿,只是眼巴巴望着农桑所的方向。
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笼罩着润州。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生机,就在那片染血的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