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峪，如其名。两侧山崖陡峭如削，怪石嶙峋，形似张开的乌鸦巨喙。
谷底狭窄，仅容两辆粮车并行。此地终年阴风呼啸，呜咽如泣。
此刻，它将成为决定润州存亡、明州生死的血腥角斗场。
孙老佝偻着背，藏在左侧山崖一块巨岩后，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镰刀。
他身后，是三百多名由农桑所学徒、盐工、匠人组成的“断粮军”。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锄头、铁锹、削尖的扁担、甚至还有绑着石块的木棒。
恐惧写在每个人脸上，但更深的，是被饥饿和愤怒点燃的疯狂。
“都……都听好了！”孙老倔的声音嘶哑颤抖，却异常清晰，“待会儿……听我号令！先放滚木礌石！砸乱他们阵脚！
然后……跟我冲下去！专砍拉车的牲口！抢粮车！别硬拼！抢到粮车，就往谷外跑！记着！咱们的命，是堡主拿盐换来的！
多抢一车粮，润州的兵，明州的娃，就多一口吃的！”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正午的烈日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谷口方向，终于传来了沉闷的车轮声和嘈杂的人马嘶鸣！
钱缪的运粮队来了！五百押运兵卒盔甲鲜明，刀枪闪亮，簇拥着几十辆沉重的粮车。
领队的钱保骑在高头大马上，盔歪甲斜，满脸不耐，正对着亲兵骂骂咧咧：“这鬼地方！热死老子了！快点走！过了峪口，找地方歇……”
话音未落！
“放——！”孙老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破锣般的嘶吼！
轰隆隆——！
左侧山崖上，数十根事先砍断藤蔓束缚的巨大滚木，裹挟着碎石，如同山崩般呼啸而下！右侧山崖，无数脸盆大的石块被奋力推下！
“敌袭！有埋伏！”钱保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滚木礌石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砸入狭长的粮队！粮车被砸得粉碎！拉车的骡马惨嘶倒地！
押运兵卒猝不及防，瞬间被砸倒一片，骨断筋折的惨嚎响彻山谷！队形大乱！
“杀——！抢粮啊！”孙老倔眼珠赤红，挥舞着镰刀，第一个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如同疯虎般扑向最近的一辆粮车！
他身后，三百多被逼到绝境的平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两侧山坡蜂拥而下！
“拦住他们！给我杀！”钱保惊怒交加，拔刀嘶吼。
训练有素的押运兵迅速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结阵抵抗！刀光闪，鲜血迸！
农夫的锄头哪里敌得过军中的制式横刀？冲在最前的十几个盐工、学徒，瞬间被砍翻在地！
“爹——！”一个年轻的铁匠学徒看着父亲被砍倒，目眦欲裂，抡起铁锤不要命地砸向一个兵卒的头颅！
噗！红的白的溅了一身！
惨烈的白刃战瞬间爆发！一方是为活命而疯狂的乌合之众，一方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
断粮军不断倒下，鲜血染红了谷底的碎石。但他们前赴后继，用身体，用简陋的武器，死死缠住敌人！目标只有一个——粮车！
孙老倔身上挨了一刀，鲜血染红了破旧的衣衫。
他不管不顾，扑到一辆粮车前，用镰刀疯狂砍断套索！几个盐工冲过来，合力将受惊的骡马赶开。
“快！推走！”孙老倔嘶吼着，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粮车。
几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扑上来，一起奋力推动！一辆粮车，在血泊中，艰难地调头，向谷外移动！
老鸹峪内的战斗已近尾声。断粮军付出了近半伤亡的惨重代价，只抢出了不到十辆粮车，正被残余的押运兵和缓过神来的钱保疯狂追击。
“快走！别管我们！”孙老倔推着最后一辆抢出的粮车，对着殿后的几个汉子嘶吼。他腿上又中了一箭，几乎站立不稳。
钱保狞笑着，带着数十名亲兵骑马追来：“一群泥腿子！还想跑？给老子剁碎了喂狗！”
眼看就要被追上！
突然！
“老孙头！趴下——！”一声凄厉的吼叫从右侧山崖传来！
只见赵小锤不知何时竟爬上了陡峭的崖壁！他脸上、手上全是血口子，怀中死死抱着一个沉重的、封着油布的陶罐！
那是匠作营日夜赶工，用海盗留下的“石漆”混合少量硫磺、硝石，临时赶制的“猛火罐”！
“狗官！尝尝盐堡的厉害！”赵小锤用尽全身力气，将陶罐狠狠砸向钱保马队冲锋的必经之路！
陶罐落地，碎裂！
轰——！！！
一团粘稠、猛烈、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色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的几匹战马和骑士！人马俱焚，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
火焰如同附骨之疽，粘在地上猛烈燃烧，形成了一道死亡火墙！追击的势头被硬生生阻断！
“小锤！”孙老倔看着崖壁上摇摇欲坠的赵小锤（投掷后失去平衡），目眦欲裂。
“快走啊！”赵小锤嘶吼着，死死抓住岩缝。
钱保被这恐怖的“妖火”吓得魂飞魄散，勒马不前。但很快，他发现了崖壁上孤零零的赵小锤。
“放箭！射死那个放火的妖人！”钱保气急败坏地指向崖壁。
嗖嗖嗖！箭雨瞬间笼罩了赵小锤！
噗噗噗！数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赵小锤身体一僵，低头看了看胸前透出的箭簇，又望向谷外艰难移动的粮车，嘴角竟扯出一丝解脱般的笑容：“爹……盐堡……我……”他松开手，如同断翅的鸟儿，从高高的崖壁上坠落。
“小锤——！”孙老倔和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断粮军，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就在这时，追击兵卒中，一个军官看着地上燃烧的黑油，眼中凶光一闪：“用沙土！快！扑灭它！冲过去！”
士兵们慌忙用铁锹铲起沙土，扑向火墙。黑油火势虽猛，但毕竟量少，在沙土覆盖下，火势开始减弱。
眼看火墙将熄，钱保脸上再次露出狞笑。
突然，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沉重的盐袋，从侧面山坡上踉踉跄跄地冲了下来！是胡三！他不知何时，竟偷偷跟来了！
“狗贼！想追粮？先过老子的盐关！”胡三嘶哑地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背上沉重的盐袋狠狠扔向那即将熄灭的火墙！
盐袋破裂，雪白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在覆盖着沙土的黑油余烬上！
嗤——！
一阵剧烈的白烟升腾！盐粒遇热（余烬高温）和未燃尽的黑油，发生了奇异的反应！
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腾”地一下，爆燃起更加猛烈、范围更大的白色火焰！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再次将通路封死！
“盐……盐也能烧？”钱保和兵卒们彻底傻眼了！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胡三看着再次升腾的火焰，咧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堡主……的盐……金贵着呢……”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后心。
胡三佝偻的身体晃了晃，扑倒在燃烧的盐堆旁，瞬间被烈焰吞噬。
“老胡——！”孙老倔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直流，嘶吼道：“走！带着粮车！走——！”他用肩膀死死顶住粮车，在幸存同伴的拖拽下，带着满身伤痕和血泪，推着最后的希望，踉跄着消失在谷口的烟尘中。
身后，是燃烧的盐山，是胡三和赵小锤的忠骨，是钱保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老鸹峪永不停歇的呜咽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