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远说不出山瑞华那么多的道理,但亦是觉得处处都好,却还是不太敢相信。
一个之前被认为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如今竟能让从汴京回来的山瑞华都觉得惊艳?
他沉吟了一下,低声问道:“真有那么好?你可别哄我!”
山瑞华知道韩明远一二十年时间都放在科举之上,本身家境也不好,未曾真见过大世面,因此不懂其中的妙处也是正常。
他也不与韩明远开玩笑了,郑重道:“真的好,这一套若是放在汴京,也势必让权贵趋之若鹜。
你当知道汴京的那些人,一个个附庸风雅,对‘风雅’二字的追求有多离谱……”
山瑞华指尖叩了叩案角,想起汴京的光景,嘴角勾起一丝讥诮:“……你是没见过汴京那些人的做派。
前两年吏部侍郎为了凑一套‘雨窗听竹’的雅集,愣是让人从江南移了整座竹林栽进后院,又雇了十个匠人在檐下凿水槽,专等雨天听‘雨打竹叶’的声儿。
结果雨大了怕淹了书房,雨小了嫌声儿不够,折腾了三月,倒让工匠们赚了半年工钱。
最后那竹林在汴京水土不服枯了大半,成了京里的笑柄。”
韩明远惊诧道:“还有这种事情?”
山瑞华大笑,道:“不止,去年上元,某位京官府上的雅集要摆‘月下观梅’的景致,嫌院里的梅树不够老,硬是从洛阳移了棵三百年的古梅,用了二十匹马拉车,一路垫着棉絮怕震伤了根。
到了汴京,花期都过了,只能让画匠在枝上粘假花,夜里点上琉璃灯照着,一群人围着假花吟诗作对。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么?嘿嘿,他们说‘虽无真梅,意韵更胜’!”
韩明远有些哭笑不得。
山瑞华看了厅中布置,认真点头,脸上带着欣赏,道:“今日过来,原本只是想给你撑撑场面,没想到竟有这般惊喜,不错不错!
启瞻,怎么,还不把人给我叫来,是要私藏么?”
韩明远笑道:“看来是真不错,那便不用急,咱们先见识见识他的安排,看看还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
山瑞华眉头一挑,道:“你是说茶道、舞蹈?”
韩明远一笑,道:“山学正,请随某往茶室一行。”
山瑞华顿时笑了起来,双手一挥,宽衣博袖飞扬,放声笑道:“韩掌柜带路!”
两人衣袂飘飘,往园中而去。
雅集园有室内茶室,另有凉亭茶室。
这会儿暑气未消,因此安排在凉亭。
凉亭建在荷花池畔,经过廊桥时,只觉凉风习习。
两人进入凉亭,见亭中已坐着一位女子。
她并未穿时下扬州女子爱穿的绯红、水绿等鲜亮颜色,身上是一袭月白偏灰的细麻襦裙,料子看着寻常,却熨帖得没有半分褶皱。
领口与袖口绣着极淡的云纹,远看几乎看不见,近了才发现针脚细得像蛛丝,淡墨色的线在麻料上晕开,竟有几分水墨画里“墨分五色”的意思。
她未戴钗环,只将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莹白的玉簪固定——那玉簪也无雕花,就是一截光润的白玉,倒比满头发钗更显清贵。
此时她正垂眸擦拭茶盏,手指纤细,动作轻得像拈着一片羽毛。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眼,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眼波流转间没有半分谄媚或羞怯,倒像山涧里的清泉,亮得干净,却又带着点不惹尘埃的疏离。
山瑞华脚步顿了顿,竟有些意外。他在汴京见惯了两种女子:
要么是勋贵家的姬妾,满身珠翠,笑起来恨不得把“讨好”二字刻在脸上;
要么是勾栏里的名妓,纵然有才情,眉眼间也总带着几分刻意的妩媚。
可眼前这女子,素得像幅白描,却偏生让人移不开眼——不是靠颜色,是靠那股子“静气”。
“这……”山瑞华看向韩明远,语气里带着探究,“是孟家的侍女?”
韩明远也愣了愣,他自然认得眼前女子,正是之前那个一脸傲慢的莲儿,只是不过十余日不见,竟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他正待开口,却见莲儿已端起茶筅,开始碾茶。
她的动作极缓,手腕转动时,宽大的袖子随之轻扬,竟带出一种韵律来。
既不像汴京教坊司女子那般刻意追求舞姿的花哨,也不像寻常侍女那般急慌慌的局促,倒像是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每一下都落在恰到好处的分寸上。
“正是园中侍女,她名叫莲儿。”韩明远低声道。
山瑞华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神情专注,碾茶时眉峰微蹙,不是发愁,倒像在琢磨什么;
待提起茶盏倒水,眉眼又舒展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是对人笑,更像对这茶、这水,甚至这亭外的风荷生出的几分默契。
“怪道看着不同。”山瑞华喃喃道,“汴京的女子,要么把‘风雅’穿在身上,满头金翠生怕别人看不见;
要么就故作清高,板着脸装得像庙里的泥像。
她倒好……”
他顿了顿,一时找不到词,末了才道,“素而不寡,简而有韵,竟比那些披绫罗的更耐看。”
正说着,莲儿已备好茶,将两只青瓷盏轻轻推到他们面前。
动作轻得几乎没声响,抬眼时目光与他们撞上,也只是坦然一笑,轻声道:“二位先生请用茶。”
声音不高,却像浸了泉水的冷气,刚好压下亭外的暑热。
山瑞华端起茶盏,忽然明白过来:
这女子的衣着、神态,和这雅集园的布置如出一辙。
不见半分刻意的“雅”,却处处透着让人舒服的“韵”。
“这孟泽……”山瑞华放下茶盏,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是真懂怎么把‘寻常’做出‘不寻常’来。”
韩明远看向莲儿,道:“这些事,都是孟泽教你的?”
莲儿这会儿急忙起身,向韩明远行礼,道:“是的,韩先生,这些正是孟管事所教。”
她这番起身行礼,顿时露了怯,动作有些慌张匆忙,失了刚刚的雅韵。
不过山瑞华与韩明远却是相视一笑——这才正常。
短短十余日时间,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极为难得。
这个露怯,反倒真正衬托出孟泽的厉害:
原本莲儿容貌虽也算过得去,但修养、姿态、言语不过是寻常侍女的水平,远没有刚刚那般出尘。
可经孟泽短短十几天的调教,竟能唬住他们二人,这说明孟泽的确有一套!
韩明远笑道:“去看看舞蹈什么的?”
山瑞华摆摆手,笑道:“不了,我对这小子的好奇已经到了顶峰,别的东西可以不用看了,我就想与他见一面。”
韩明远闻言,对莲儿道:“去把孟泽找来。”
莲儿赶紧小跑着去寻孟泽。
韩明远看着莲儿远去,压低声音道:“你打算用他?”
山瑞华摇摇头,道:“州学是读书的地方,用不着这些东西,就是单纯好奇罢了。
这些技艺或许能引起一些追捧,但咱们是读书人,于咱们而言终究是小道。”
韩明远点点头,他明白山瑞华的意思:
孟泽虽然令人惊讶,但这些本事说到底只是服侍人、取悦人的小道。
读书人的大道在于科举,在于治国平天下。
孟泽之所以让山瑞华生出兴趣,并非这些本事多厉害离奇,关键还在于他的年纪,以及他的母亲云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