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夏园的暑气,是浸透了骨殖的陈年旧热。
它自那四千载未曾挪动过的宫墙之外的市井而来,被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与雕梁画栋过滤、蒸腾,再混上园内那些被烈日炙烤得蔫头耷脑的奇花异草所散发出的、带着几分绝望的萎靡香气,最终沉淀成一种粘稠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燥热,将这片本该是清幽宁静的皇家园林,变成了一座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蒸笼。
知了在那些不知名的、据说是先帝从南疆移植而来的古树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嘶鸣着,那单调而又充满了穿透力的聒噪,如同无形的音波,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人的耳膜,让本就烦闷的心绪,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焦躁。
凉亭之内,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名身着青色内侍官服、面容清秀的青年魂宗,正恭敬地侍立在亭外,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谦卑的眼眸之中,此刻却充满了专注。
黄、黄、紫、紫,四个魂环自他脚下悄然浮现,一股冰冷的、带着几分凛冽寒意的魂力波动,以他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涟-漪般,悄无声息地朝着四周扩散开来,将整个八角凉亭都笼罩在一片肉眼不可见的、充满了清凉与舒爽的结界之内。
亭外,是足以将钢铁都晒得发烫的盛夏酷暑。
亭内,却是如同置身于极北冰原般的、沁人心脾的清凉。
许家伟端坐于主位,他那双总是深邃如海的碧色眼眸,此刻却罕见地带着几分不易察察的、属于凡人的疲惫。他没有去看面前那盘早已下到残局的棋,目光只是平静地投向亭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竹林,仿佛能从那竹叶摇曳的婆娑光影之中,看到整个帝国那同样风雨飘摇的未来。
“家亮,”许家伟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倦意,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辉河诸省的旱情,如今如何了?”
在他对面,新晋的总理王大臣,安乐亲王许家亮,正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散乱的棋子,一一捡回棋盒之中。
他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润如玉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丝凝重。
“回皇兄,”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据密探传回的最新情报,情况……不容乐观。远非辉河总督丘禾在奏折之上所粉饰的那么简单。去年水灾,还仅仅只是汐州与丰原二省受灾,可今年的这场大旱,却已然让整个辉河六省,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千里赤地,颗粒无收,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若是再不想办法赈济,恐怕恐怕不出三月,便要激起民变了。”
“民变?”许家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嘲讽的弧度,“他丘禾,不是自诩为‘辉河青天’吗?不是总在奏折之上,吹嘘自己如何的爱民如子,如何的政绩斐然吗?如今大难临头,他这个朱家最忠实的走狗,不想着如何安抚民众,开仓放粮,却还想着欺上瞒下,粉饰太平?看来,他是真的要为他那早已化为飞灰的主子,尽忠到底了。”
他顿了顿,将手边那杯早已冰凉的苦茶端起,轻轻呷了一口,那茶水的苦涩,似乎也无法冲淡他心中那份更加苦涩的疲惫。
“也罢。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他这根骨头这么硬,那便让他自己,去想办法赈灾吧。”许家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的决断,“传朕旨意,朝廷除了依例行文,免除辉河六省今年所有的赋税之外,不会再给他任何的帮忙。一粒米,一文钱,都不会有。”
“皇兄!”一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的长公主许久久,在听到这个决定时,终于再也忍不住,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雍容与自信的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与不忍的神色,“您三思啊!丘禾固然该死,可那毕竟是六省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百姓啊!他们又何其无辜?我们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饥饿与绝望之中,活活等死?”
许家伟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这个总是心怀仁善的妹妹,那眼神之中,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属于帝王的无奈与冷酷。
“久久,你以为,朕不想救他们吗?”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可是,我们无能为力。辉河六省,早已在朱家数百年的经营之下,变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我们派去的粮草,还未等运到灾民手中,便会被那些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硕鼠层层盘剥,尽数侵吞。我们拨下的赈灾款项,最终也只会变成那些朱家余孽用来招兵买马、对抗朝廷的军费。与其如此,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那真的会死太多人的!”许久久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双总是明亮动人的凤目之中,也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那也是因为朱家倒行逆施,是他们,将那些无辜的百姓,裹挟上了他们那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许家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等百姓们真正饿到了极限,等他们终于醒悟过来,明白了究竟是谁,在将他们往死路上逼的时候,他们自己,便会起来,推翻那些压在他们头顶之上的、所谓的‘父母官’!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出手的时机!”
他站起身,走到凉亭的边缘,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的宫墙,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也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且看他楼塌了。”
“等到辉河流域最是虚弱的时候,朕那早已整编完毕的新军,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踏平那片充满了罪恶的土地。到那时,我们便算是,为这几百年来,枉死在朱家屠刀之下的辉河百姓,报了仇了。”
“对了,家亮,”他话锋一转,将目光投向了同样神情复杂的许家亮,“你对朕那编练了三年的新军事宜,有何看法?”
许家亮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才是皇兄今日真正想要与他商议的核心。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属于谋臣的谨慎:“陛下,对于新军编练之事,臣弟毕竟初涉朝政,对其来龙去脉,尚不甚了了。只是光看新军如今的几位核心指挥官,臣弟便觉得,有些不妥。他们似乎都是白虎公爵戴浩元帅的旧部啊。”
“哈哈哈!”许家伟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家亮啊家亮,你这心思,倒是与那些朝中的老狐狸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信的笑容:“编练新军的目的,本就是要取代那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旧有军团,自然要新军新气象。这新,体现在何处?武器装备方面,朕的要求,是至少要向日月帝国那些二线部队的制式看齐,每一个士兵,都要列装至少一柄二级魂导步枪。而军纪、战术、乃至思想方面,放眼整个帝国,又有哪支部队,能比戴浩的西方集团军,更加的先进,也更加的铁血?”
“既然如此,这新军的指挥官,自然要用那些出身于西方集团军的、真正懂得如何打仗的人。至于你所担心的,他们会忠于戴浩甚于忠于朝廷……家亮,你多虑了。”许家伟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们原本在西方集团军中,大多只是些郁郁不得志的中层校尉。是朕,是朝廷,给了他们破格提拔的机会,让他们一跃成为了执掌数万大军的高阶将领。这份恩情,是戴浩那个刚愎自用的家伙,根本舍不得,也给不了他们的。你说,他们会更忠于谁?”
“可是,臣弟以为,还是不可不防。”许家亮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毕竟,戴家与朱家之间的关系,非同小可。朱家的那些走狗,更是无孔不入。谁也无法保证,朱家就没有在新军的关键位置,安插下他们的暗子。”
“这个,不必担心。”许家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朕,自有办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充满了惊慌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从亭外传来,打断了三人的交谈。
紧接着,一个身着皇家护卫统领服饰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张总是充满了沉稳与坚毅的脸庞之上,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
“陛……陛下!不好了!不好了!”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嘶哑变形,“永望要塞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情!百草剧团与随行皇卫护驾不力,皇后娘娘与二皇子殿下,不幸……不幸遇刺!双双……薨逝!”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许家伟的头顶!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一把揪住那个护卫统领的衣领,那双总是深邃如海的碧色眼眸之中,瞬间便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你再说一遍!胜晴和膺儿他们怎么了?!”
“皇……皇兄……”许久久的脸色早已是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几乎要站立不稳。
而就在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六神无主之际,异变,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许家伟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几分腥涩味道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便要从口中涌出。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边那杯刚刚才喝过一口的清茶。
只见那原本清澈见底的茶水,此刻,竟然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浑浊、发黑,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几分杏仁苦涩味道的剧毒气息!
而他身旁,同样是出自于那一壶茶水的、属于许家亮和许久久的那两杯茶,却依旧是那般的清澈透亮,没有丝毫的异常!
这……这是……
许家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想起了朱家那些无孔不入的、令人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
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同样“人间蒸发”的国师朱铭膺,以及那个疯癫的、不成句的院长!
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名叫霍雨浩的少年,以及他身上那足以让超级斗罗都瞬间化为飞灰的恐怖力量!
无数的线索,无数的猜测,无数的恐惧,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彻底冲垮了他那早已因为连日操劳和丧妻丧子之痛而濒临崩溃的精神防线!
“朱家……好……好一个朱家……”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然后,他那高大的、总是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身躯,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面口袋般,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皇兄!”
“陛下!”
凄厉的、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呼喊,瞬间响彻了整个宜夏园!
这座本该是宁静祥和的皇家园林,在这一刻,彻底地,乱作了一团。
那凄厉的、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呼喊,如同被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便将宜夏园内那虚假的宁静彻底撕裂。
亭外的内侍与宫女们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是面如土色,一个个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只剩下最本能的、源于对皇权倾覆的恐惧,在他们那早已空白的大脑之中疯狂地咆哮。
然而,就在这片即将要失控的混乱之中,最先冷静下来的,并非是那些身经百战的护卫,而是那个刚刚才被皇兄推上权力之巅,心中尚还充满了迷茫与不安的总理王大臣——许家亮。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润如玉的脸上,所有的惊慌与失措,都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仿佛能将周围所有躁动都彻底冻结的理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都住口!”
许家亮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幽寒冰,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声音瞬间便扼住了所有人的惊叫,将这片濒临崩溃的混乱,强行地,拉回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那一直沉浸在丧兄之痛与巨大恐惧之中的长公主许久久,也猛地回过神来。她看着自己那早已人事不省的皇兄,又看了看身旁这个虽然脸色同样苍白、眼神却已然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堂弟,那双早已被泪水模糊的凤目之中,所有的脆弱与悲伤,都在这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冷的、属于皇室的坚毅。
“来人!”她与许家亮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用同样充满了决断的声音,下达了命令,“将陛下抬回寝殿!快传御医!封锁宜夏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将这亭中所有茶具、点心,尽数封存!所有当值内侍,一律拿下,严加看管,听候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