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的正月,寒风依旧凛冽,像一条无形却生满倒刺的长鞭,反复抽打着星玦城西郊的旷野。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光秃的树冠上,不肯漏下一丝阳光。这片本应孕育生机与希望的土地,被一种近乎死亡的沉寂笼罩。
持续近十日的甄别与筛选,终于尘埃落定。
最初如黑潮般涌来的二三十万流民,经过一套冰冷高效的流程,被冲刷、过滤,最终沉淀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得以留下的,仅两万余人。其中六千多人因一技之长或身强力壮,被城中的工厂主与商会管事选中,招为最低等的合同工——他们将以廉价的劳力,为这座商业巨城垒砌微不足道的砖瓦。
随行的还有一万四百余名家属,多是尚能生育的妇女和看似健康的孩子。他们是附庸,是维系劳工稳定的“资产”。
剩余的人——年迈者、残疾者、病弱妇孺——那些在筛选者眼中已无价值的“残次品”,唯剩最后一条路:领上一份仅够三日嚼用的粗粮,接着便被在这片讲求铁血与秩序的土地上,“礼送出境”。
这套表面披着“人道”外衣、内里却如钢铁法则般无情的甄别方法,由杜秉琛在天谴元年一月十九日与星玦城高层共同订立。
他们以冷静的头脑与精准的计算,将数十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流民,以流水线作业的方式分类、贴标:
有用,或无用。留下,或礼送出境。
这套简单粗暴却异常高效的做法,被后世称为——“一一九经验”。
不管好不好,总算有了个快速解决问题的办法。志愿者们按照这个办法执行,效率果然快了许多。
但是具体到执行细节,不同的负责人那里的情况也是不同的。文全丰领导的小组干得就不错,没有刻意激化矛盾,很顺利。
……
此刻,冰冷的铁栅栏与全副武装的城防军士兵组成的隔离带两侧,正上演着悲欢离合的人间戏剧。
内侧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未来渺小希望的憧憬。被选中的人脸上虽仍刻满风霜,眼中却终于重新点燃微弱的、“活下去”的光。
外侧是更纯粹的绝望。被抛弃的人们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他们默默排队,接过那份沉甸甸又充满屈辱的“断头粮”,随后如行尸走肉般,朝着遥远而未知的东南方缓缓挪动。
空气中混杂着尘土、汗臭、廉价米粥的酸腐气,以及无声却足以压垮灵魂的悲怆。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麻木之中,一阵暴怒的骚动,毫无预兆地从即将被驱逐的人群中爆发!
“****的王二麻子!你还有脸说风凉话?!”
一声淬满恨意的嘶吼,如火星落入火药桶,瞬间引爆积压已久的嫉妒与不甘!
紧接着是拳头捶打肉体的闷响,夹杂着痛苦的咒骂与怒吼。
骚乱如瘟疫般蔓延。
刚刚还在庆幸的“幸运儿”,与已被逼至绝境的“失败者”,因一句无心的炫耀、一个轻蔑的眼神,或某些陈年旧怨,便如两群杀红眼的野兽,疯狂扭打在一起!
哭喊声、求饶声、骨裂的脆响、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叹息,交织成一首血泪谱写的凡人悲歌。
十几处小规模冲突如脓疮迸裂,肆意流淌着丑陋与罪恶。
其中一处,厮杀得尤为惨烈。
那已不是斗殴,而是不死不休的血腥搏命。
冲突的双方,是同样来自辉河流域丰原省的旧邻:一个是以打铁为生的魁梧铁匠,另一个是以织布为业、身形单薄却手脚粗壮的小田主。
他们的积怨非一日之寒。在早已被战火与饥荒吞噬的故乡,两人就曾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的鸡啄了菜苗,谁家的屋檐水滴湿了墙根——结下梁子,口角不断,甚至几度动手。
如今,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在决定命运的筛选之后,旧怨被一句微不足道却致命的话,彻底引爆。
被选中的铁匠看着即将被驱逐的“仇人”,轻蔑地撇撇嘴,语气倨傲而凉薄:“呵,神明还是长眼的。”
就这一句。
这句理所当然的傲慢与嘲弄,如最锋利的刀,狠狠扎进织工早已被绝望填满的心脏!
他残存的理智在顷刻间被恨意烧尽!
他咆哮着,如疯了一般扑向铁匠!
铁匠也狞笑着迎上!
两人如失去理智的野兽,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撕咬对方!拳头、牙齿、指甲……一切能成为武器的东西,都攻向要害!
鲜血很快染红他们破烂的衣衫和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周围的流民非但不劝,反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如看猴戏般发出病态的起哄与叫好。
就在这片彻底被疯狂吞噬的混乱中,一道不算高大却沉稳有力的身影,如及时雨般悄无声息挤开围观人群。
文全丰紧蹙眉头,看着场中两个浑身浴血却仍疯狂撕咬的男人,眼中第一次闪过冰冷的怒意。
他毫不犹豫,箭步上前——那看似并不魁梧的身躯骤然爆发出令魂师侧目的气势!甚至未用魂技,只凭千锤百炼的肉体力量,便如老鹰抓小鸡般,一左一右扼住两个壮汉的后颈!
双臂发力,竟将两个加起来三百多斤的汉子如破麻袋般狠狠分开!
二人被这突如其来、不容抗拒的力量震慑,被仇恨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少许。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只穿着普通志愿者服饰、却散发着威严的年轻人,血红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惧。
“住手!”
文全丰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刺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起哄与叫好戛然而止,混乱被强行拉回死寂。
紧接着,总是戴着红框眼镜、气质文静知性的张雨鹭,也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她温柔的俏脸也覆上一层寒霜。
文全丰无视周围被震慑的流民,目光投向地上两个仍喘着粗气、眼中残留恨意的男人。
“说,怎么回事?”
在听完那些添油加醋的“证词”后,文全丰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平静地注视着两个依旧用眼神厮杀的男人,缓缓摇头。
“愚蠢。”
声音不重,却如铁锤砸在二人心头。
“你们以为,今天打赢了又能怎样?”他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铁匠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你就算打死他,就能心安理得留在星玦城过安稳日子?天真!从你动手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资格!星玦城要的是清清白白的劳工,不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疯子!”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织工,眼中是同样冰冷的怜悯。
“还有你。你以为打死他就算报仇出气?那只会让你和你家人彻底失去活路!你会被当成杀人犯当场格杀!你的妻儿要么饿死荒野,要么被人牙子卖去生不如死的角落!”
“用你们那被仇恨冲昏的脑子好好想想!”文全丰声调陡然升高,充满威严,“你们真正的敌人是谁?!是眼前这个人吗?!还是你们看不见的人?”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两个男人浑身一颤,血红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迷茫与痛苦的空白。
是啊……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文全丰知道话已起效。他轻叹一声,语气稍缓,却依旧斩钉截铁:
“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吧。”
声音不大,却如圣旨般清晰。
“念在初犯,又都有家小,今日星玦城方面不予追究。但从此刻起,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失去留在星玦城的资格。”
他转头看向神色凝重的张雨鹭。
“雨鹭,给他们两家各多发一份口粮。算是照顾吧。”
说罢,他不再理会那两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男人,转身在无数道敬畏——甚至隐含一丝信服——的目光中,离开了这片被他掌控的混乱之地。
……
当最后一批被“礼送出境”的流民如退潮般拖着疲惫与绝望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星玦城西郊这片喧嚣半月之久的临时救济站,终于重归宁静。
只是泥泞不堪的土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汗臭与绝望的气味,仍在无声诉说这里曾上演过的庞大而荒诞的人间戏剧。
被抛弃的“残次品”下一站,是毗邻星玦城却实力远逊的自治城邦——阿茗城。
阿茗城领导人接到消息时气得浑身发抖,却敢怒不敢言。
他们深知自家那支连像样魂导师团都没有的孱弱兵力,在星玦城十万装备精良、堪与帝国正规军抗衡的城防军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们能勉强维持自治,并非因为强大,只是得益于地理位置——领土不与星罗帝国直接接壤。
星罗帝国若要攻打,必先经过星玦城。而星玦城,正是星罗腐朽军事体系中最难啃的硬骨头。
当然,这说法在星罗编练那支“新军”后,已不再那么确定。
……
天谴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当星玦民众还在津津乐道于刚刚平息的流民风波时,一股更庞大、更危险的黑色洪流,毫无征兆地从那充满死亡与绝望的辉河流域再次席卷而来!
这次流民数量更为恐怖!黑压压的人群从地平线一端蔓延到另一端,仿佛要吞噬整片土地。粗略估计,至少四十万之众!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城邦色变的“天灾”,星玦城却未见慌乱。他们只如排练过无数次般,再次祭出那套早已验证明效、冰冷高效的“一一九经验”。
文全丰与张雨鹭,也再次被对他们信任有加的杜秉琛议员亲自请回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战场”。
只是无人料到,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被饥饿与绝望驱使的流民。
百草剧团——这个在星罗帝国压抑腐朽的文艺圈中始终以“离经叛道”著称的存在,终于按捺不住,要在这场足以颠覆大陆格局的风暴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痛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与田主,更恨与之利益捆绑、沆瀣一气的朱家余孽。他们同情被压制的平民,渴望为这个烂到根子的世界带来一丝真正的光明。
经数日危险艰辛的秘密调查,他们确信:眼前这股看似“天灾”的流民潮背后,同样有朱家余孽恶意操纵的黑手!
是他们在辉河流域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将救济粮变为发国难财的资本;是他们在背后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煽动、裹挟饥灾民,如驱赶兽群般向星玦城这座商业明珠发起决死冲击!
他们要以这数十万生命为筹码,与星玦城、也是与整个星罗帝国博弈!
百草剧团众人得知这真相后义愤填膺,决定不再沉默!他们要主动出击,与流民并肩,在这片黑色洪流中点燃反抗之火!
于是,刘运适、晏蕙,以及一个新近加入、平日沉默却眼神燃烧着不屈火焰的青年演员陈乔夏,自告奋勇承担起这危险的任务。
他们脱下素净的戏服,换上污渍斑斑、破烂不堪的流民衣衫;用锅灰将脸庞抹得黝黑沧桑,如三滴水悄然汇入黑色潮汐,无声融入庞大的流民队伍。
凭借刘运适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晏蕙母性的温柔善良、陈乔夏沉默却总在关键时刻以直接有效方式帮助同胞的行动力,三人很快在这支充满猜忌的队伍中赢得信任与尊重,成为一个不起眼却颇具影响力的小核心。
天谴元年二月八日,当那场同样冷酷高效的“一一九经验”再度落下讽刺的帷幕,这支被“礼送出境”的庞大流民队伍,却未如上一波流民般走向东南方的阿茗城。
他们在几名谜一般的“核心成员”带领下,毅然转身,朝着西南方向那片更加广袤而未知的土地行去。沿夕阳下粼粼闪光的兰河溯游而上,前往传说中原始而神秘的元正山脉东麓——自治土司“迎阳族”的地盘。
无人知晓这支庞大而危险的流民队伍终将去向何方;无人知晓他们是为寻找安身立命的新家园,还是为在那片未知土地上点燃足以将星罗帝国焚烧殆尽的星火。
刘运适混在人群中,望着身边面黄肌瘦却眼中燃火的新同伴,抬头看向夕阳余晖下那片被染成紫金色、壮丽而充满挑战的远天。
他那因连日见闻而冰冷麻木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他知道,已无退路。
他必须——也只能——在这支充满未知的队伍里,在这片充满挑战的土地上,轰轰烈烈地搞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