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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元年,三月十二。

凛冽长风仍未褪去冬日本性,掠过元正山脉东麓丘陵时,卷起残雪与枯槁草屑,如同一柄钝锈的铁刀,反复切割着近四十万流民的脸庞。

那一张张脸早已被风霜雕琢得如同老树皮,皲裂的纹路里嵌着尘土,唯有双眼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未熄的微光。

风里终究掺了些初春的气息——湿润泥土的腥甜,新生草芽的青涩,那气息微弱得几乎要被寒风撕碎,却像一粒倔强的种子,钻进了每个人早已麻木的心里。

希望,从来都在绝望的夹缝里生长。

数日来,劳作的号子与争论的嘶吼交织在这片临时被唤作无名河谷的土地上。混乱如潮水般退去后,新的秩序正从废墟里艰难地破土。

在刘运适的召集下,一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集会,在河谷中央那片清理出的空地上拉开了帷幕。

没有锦缎帐幔,没有礼乐声威,只有黑压压的人群——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礁石,沉默地簇拥着那座用三块巨石垒起的高台。

流民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饥饿与迁徙早已磨平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可此刻,每一张麻木的脸上都染上了郑重,每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都映着期盼。

他们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盯着高台上那个身影。

刘运适立在高台之上,山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将他不算魁梧却异常挺拔的身形,塑成了一尊坚毅的山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数十万双眼睛,有的浑浊如泥沼,有的清澈如溪流,有的盛满绝望,有的只剩麻木,可在那层层叠叠的苦难之下,他分明看到了一丝火苗:那是“活下去”的欲望,在灰烬里重新燃起。

“我们已无退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借着魂力的震荡,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没有激昂的煽动,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近乎残酷的平静,却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自我们背井离乡那日起,过去的一切便成了泡影。星罗的荣光,天魂的法度,都护不住我们。能护我们的,唯有我们自己。”

人群里有人轻轻吸气,有人攥紧了枯瘦的拳头。

“今日,我们在此立规。此地从此便叫‘新丰’——新,是新生;丰,是丰饶。愿我们在此获得新生,愿这片土地予我们丰饶。”

“新丰河谷……”有人在人群中低声重复,那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像是在品尝一个久未谋面的甜梦。

“我们既在此安身,便不再是流民。”刘运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是新丰河谷的子民!我们要建自己的组织,定自己的规矩!这组织,便叫‘新丰公坛’!”

公坛非官府,非宗门,是所有新丰子民共议大事的地方,是他们在这片蛮荒之地活下去的根基。

最终,在所有人的推举下,刘运适成了新丰公坛第一任坛长,总领所有事务。

为了应对这片土地上的未知危险,一支由魂师与青壮年组成的自卫大营随之成立——刘运适兼任营长,而他最信任的伙计,那个素来沉默、眼神却如烈火般炽热的青年陈乔夏,被任命为副营长,兼领第一大队大队长。

夜色如浸了浓墨的破布,沉沉压在新丰河谷上空。

河谷深处,一片正被砍伐的密林里,数十堆篝火如星辰般散落,照亮了伐木者古铜色的脊背——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新翻泥土的腥气,还有篝火燃烧时那股暖融融的焦糊味,那是劳作的气息,也是希望的气息。

陈乔夏缓步走在林地边缘,没有参与砍伐——他的任务是警戒。那双总是带着警惕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篝火照不到的黑暗。

那里是深不见底的阴影,藏着未知的危险。

白日里的集会与任命,仍像石子投进湖面般,在他心里漾着未平的涟漪。

副营长,第一大队大队长——他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一身微末的火属性武魂,便只剩空荡荡的行囊。

如今,他却要执掌数百人的生死。

他知道,这是刘运适的信任。

这份信任比金魂币更重,比烈火更烫。

他绝不能辜负。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责任与使命里时,一股冰冷的杀意突然从身后的黑暗中袭来——那杀意带着原始的野性,像毒蛇般缠上了他的脊背。

陈乔夏的心猛地一缩,来不及回头,便本能地将魂力催至极致。

可一切都太晚了。

一道灰色巨影如鬼魅般从黑暗中窜出,快得让人看不清轮廓。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唯有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幽绿眼眸,像地狱里飘出的鬼火,盛满了饥饿与杀戮的欲望。

“嗷呜——!”

狼嚎声在巨口即将触到陈乔夏脖颈的前一刻炸响。

剧痛瞬间从右臂传来——那是足以咬碎骨骼的恐怖力量,从布满倒刺的狼吻里迸发,像铁钳般锁住了他的手臂。

百年高山狼!

这个名字如死神的低语,在他脑海里炸开。

剧痛顺着手臂蔓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臂骨在狼吻下发出“咯咯”的哀鸣,像是随时都会碎裂。

可就在他即将被拖进黑暗的瞬间,一股更狂暴、更炽热的怒火,从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滚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声音里满是不甘,是绝境中的挣扎。

与他灵魂相融的火属性武魂,在这一刻被催至极致——难以言喻的高温以他的身体为中心扩散,橘红色的火焰如活物般,顺着手臂疯狂涌入高山狼的巨口。

“嗷——!!!”

凄厉的惨叫从高山狼口中传出。

它那能抵挡普通刀剑的皮毛,在火焰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瞬间被点燃。

高温灼烧着它的皮肉,也灼烧着它的兽性——不过几个呼吸,杀戮的欲望便被死亡的恐惧取代。

高山狼松开了陈乔夏血肉模糊的右臂,庞大的身躯向后缩去,幽绿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出了“恐惧”。

直到这时,那些被变故惊得六神无主的伐木者与巡逻队员才回过神来。

“有狼!”

“保护陈副营长!”

十几道身影手持火把与简陋兵刃,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高山狼团团围住。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狰狞的脸,也照亮了高山狼眼中的慌乱。

高山狼看了看围上来的人类,又看了看陈乔夏——那个右臂流血不止,眼神却依旧燃着不屈火焰的少年。

野兽趋利避害的本能,终究压过了饥饿。它低吼一声,身躯一缩,便如融入黑暗的幽灵,消失在密林深处。

……

自卫大营的临时驻地,只有几十顶用兽皮与粗布搭成的简陋帐篷。

空气里混杂着篝火的焦糊味、伤药的苦涩味,还有大锅饭那股朴实的香气——那是属于生存的味道。

晏蕙正用一把巨大的木勺,搅动着铁锅里的米粥。

锅里是熬得粘稠的野菜魂兽肉粥,香气在营地里弥漫,安抚着每个人疲惫的心神。

当陈乔夏苍白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时,她那双总是带着母性温柔的眼睛,猛地一缩。

她甚至没看清陈乔夏垂在身侧、浸透鲜血的右臂,只从他虚浮的脚步与苍白的脸色里,察觉到了不祥。

“乔夏!你怎么了?!”

她惊呼着,将木勺塞给身旁惊慌的助手,快步迎了上去——那模样,像极了最称职的战地医师。

可当她看清陈乔夏右臂的伤势时,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骇然:皮肉翻卷,白骨森然,几乎要被彻底咬断。

没有丝毫犹豫,晏蕙的魂力骤然爆发。两个泛着生命气息的魂环,从她脚下升起,黄澄澄的光芒映亮了帐篷。

她伸出粗糙却灵巧的双手,轻轻按在陈乔夏的伤口上——温暖的魂力如清泉般涌出,将狰狞的伤口包裹。

陈乔夏只觉得一股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剧痛被一点点抚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断裂的骨骼在魂力滋养下重新连接,翻卷的皮肉缓缓蠕动、生长,将伤口一点点覆盖。

半个时辰后,晏蕙疲惫地收回手。

陈乔夏的右臂虽还留着几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却已完好如初。

“还好……还好送来得及时,手臂总算保住了。”晏蕙长舒一口气,脸上满是疲惫与庆幸。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里带着威严,也藏着担忧。刘运适掀开帘幕走进来,脸上没了往日的沉静,只剩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后怕。

当他的目光落在陈乔夏的右臂上时,那双如古井般平静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兄长般的痛苦与自责。

“你!”他指着陈乔夏,声音因愤怒而沙哑,“我让你去警戒,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冰冷。可下一刻,他却快步上前,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陈乔夏完好的左肩。

眼眸里的愤怒与责备尽数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以后不准再这么粗心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细微的颤抖,“记住了吗?”

陈乔夏看着他矛盾的神情,那颗因失血而冰冷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总是把责任扛在自己肩上,总是用严苛的方式要求所有人,可骨子里,却是那个在他绝望时给予温暖与希望的亲人。

愧疚、感动、忠诚……这些情绪在他心里翻腾,最终化作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无声滑落。他重重点头。

“嗯。”

……

次日清晨,第一缕曦光穿透薄雾,为新丰河谷镀上一层金边。

刘运适已独自踏上了巡逻之路——陈乔夏虽伤势稳定,却需静养,而那片被砍伐的密林,是河谷安身立命的根基,安全不容有失。

作为坛长与营长,他必须亲自前往,以安军心。

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脚下是碎石与枯草。

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如猎鹰般锐利,扫视着每一片阴影,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当他穿过一片被古木与怪石遮蔽的狭窄山口时,脚步突然顿住。

眼眸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在山口外的平原上,几道矫健身影正悄无声息地穿行、潜伏。他们的动作专业而精准,带着久经沙场的老练,一看便知是斥候。

刘运适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原以为这片土地是希望之地,却没想到,危险早已潜伏在侧。

就在他准备返回营地召集人手时,一个清脆却凝重的少女声音,从身后的岔路传来。

“请等一下!您便是这里的流民首领刘运适大人吧?”

刘运适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暗红色皮甲的少女俏生生立在不远处,高挑的身形,火焰般的红发扎成高马尾,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凝重与一丝善意。

她身后跟着十几名同样穿皮甲的精锐战士——他们的衣着,与之前见过的那些迎阳族战士一模一样。

“我是。”刘运适心中警惕,面上却依旧平静,“炎樱姑娘这是?”

少女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我奉我父亲之命,来向您与传达一个警告。”

她顿了顿,英气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忌惮。

“你们被盯上了。”

“这个河谷以北不足五十公里,盘踞着一个叫‘溟怆族’的土司部族。”炎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们是方圆数百里最好战、最残忍的豺狼。族中八万人,几乎全民皆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以劫掠为生,以战争为乐。每次出征,无论胜负,都会掳掠人口,再通过地下渠道卖给星玦城”

“我曾在星玦城求学。”炎樱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冰冷的愤怒,“我亲眼见过,校长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做小妾。那女孩来自晴露族,她们的族地在溟怆族西边,相距七十公里。”

“这说明,那些疯子从不在乎路途远近。只要有‘猎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便会挥起屠刀。”

她的目光投向河谷——晨曦中的河谷宁静而祥和,透着新生的希望。可她的眼眸里,却映着悲悯。

“而你们,四十万疲惫却‘有价值’的流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座不设防的金矿。”

“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

炎樱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带着决断:“刘运适大人,请您立刻回去,告诉您的同胞——收起和平的幻想吧。”

“战争,就要来了。”

刘运适彻底明白了。怪不得这么一片大好的河谷之前却是无主的。原来周围的部族从来不是靠老老实实种地为生的啊。

也就他们这些从农业地带逃荒而来的流民比较稀罕这块河谷罢了。

真正的山民,稀罕的,正是他们这些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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