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的三月,风自元正山脉的雪冠而来。那雪冠终年被皑雪覆盖,仿佛亘古不化的寒冰铸就的王冠。
风穿越千里枯黄的草甸,抵达新丰河谷时,沿途的峭壁与沟壑早已磨去了它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钝刀刮骨般的纯粹寒意,如同冥界吹来的呼吸,舔舐着每一寸土地。
风是这片初生之地的永恒主宰,是无形的君王,是低语的先知。
它呼啸着穿过河谷最北端的山口,将溟怆族那些裹挟着血腥与贪婪的私语,一遍又一遍地灌入贺家营子那尚未完工的简陋木墙的每一道缝隙。
那低语里有白骨的脆响,有孩童的哭嚎,有火焰吞噬木屋的噼啪声,像毒蛇的信子,在每个沉睡者的耳畔吐着毒涎。
恐慌,如同冰冷的浓雾,已在这座新丰公坛最北端的聚居点上空盘踞数日。
这雾无形无质,却能浸透骨髓,让白日的阳光也失去温度,让夜晚的篝火只剩灰烬般的黯淡。
连日来,溟怆族的小股部队如嗅到腐肉的鬣狗,接连自北边山口侵入。
他们不攻城,不掠地,只在营地外围游弋、骚扰。
偶尔掳走一两个落单的伐木工,让其消失在密林深处,再无踪迹;或是用淬了毒的箭矢射杀几头拖拽木料的驼兽,任其庞大的身躯在泥泞中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用凌迟般的恶意与耐心,一点点抽干这座刚打地基的聚居点的生命力,让希望在恐惧中枯萎。
效果显著得令人心悸。这处名为“贺家营子”的聚居点,本只分到六名与建筑营造相关的一环魂师。
与河谷中心那热火朝天、日新月异的新丰城相比,这里的建设速度慢如蜗牛爬行。
如今,在连绵骚扰下,工程几近停滞。
工人们不敢深入林地砍伐木料,就连加固那半人高、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的木制围墙,都变得畏首畏尾。
他们总觉得黑暗中藏着眼睛,密林里搭着弓弦,冷箭会像死神的手指,随时戳穿他们的喉咙。
六位魂师工匠的报告,如六块铅石,沉甸甸压在刘运适心头。
他凝视着桌上那张用木炭潦草绘制的河谷地图,木桌的纹路在烛火下如同大地的裂痕。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冰冷的杀意,像刀锋在寒夜中反光,映出地图上蜿蜒的河谷,也映出他心中翻腾的怒涛。
他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退让换不来和平,只会喂饱豺狼的贪欲。
新丰公坛,这片承载着近四十万流民最后希望的土地,必须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宣告存在,震慑那些潜藏在黑暗中、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的宵小。
“传我命令,”刘运适的声音不高,却像锋利的冰刃,划破议事帐篷内令人窒息的沉寂,“贺家营子所有营造事务,即刻暂停。你们六人,连同那八十名工人,暂时编入第一自卫营,听候调遣。”
六位魂师工匠闻言一怔,随即,那些因连日操劳而疲惫的脸上,都浮现出决绝之色。他们明白,坛长要动真格的了。
“坛长放心,”为首的年长魂师声音沙哑,像被风沙磨过的皮革,“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虽只懂修修补补的粗活,但为守护家园,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刘运适平静点头,没有多余的鼓舞话语。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安静的青年,青年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烛火偶尔跳跃,才能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乔夏,”他的声音缓和几分,“备战的粮草箭矢,我已命人清点。只是,我们如今仅有一千余名可战之士,兵力终究单薄。你带三人,即刻启程,去迎阳族。告诉炎承泰族长,就说我刘运适,想借一支精兵,助我等共抗溟怆。此恩,新丰公坛上下,没齿难忘。”
陈乔夏那张总是沉默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重重一点头,转身融入帐外的夜色,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悄无声息,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躁,像钝针在心上反复穿刺。
整个贺家营子陷入一种诡异的临战状态,铁血与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里,几乎要凝固成实体。
曾经叮当作响的营造工地,如今只剩磨刀石摩擦兵刃的“沙沙”声,那声音令人牙酸,却也像战鼓,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空气中混杂着汗水、皮革与淡淡血腥的味道——那是战争的气息,粗粝而沉重。
一日后,夕阳的余晖将西方天际染成壮丽的火烧云,如同神明泼洒的血酒。陈乔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只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众人期盼的、足以扭转战局的百战精兵。
而是十道同样风尘仆仆、略显单薄的身影。
为首的是个身着暗红色皮甲的少女,一头火焰般的红发扎成高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步履轻盈,眼神却锐利如鹰,脸上带着几分野性的自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容。
正是迎阳族的“血女巫”,炎樱。
她身后是十名同样身着皮甲、腰佩骨刀的精锐战士,个个神情冷峻,气息内敛,如同一十柄出鞘的利刃,紧紧护卫在她身侧。
“就……就十一个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语,充满了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
那声音虽低,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刘运适的心脏。
“住口。”
刘运适猛地回头,那双古井般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种毫不掩饰的怒意。他盯着那个发声的年轻士兵,士兵脸色苍白,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鞠躬道歉,却被刘运适冰冷的声音钉在原地。
“炎樱姑娘能在此危难之际,不远百里前来相助,已是我新丰公坛天大的恩情!除此之外,不敢奢望更多!”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句句如刀,瞬间斩断了营地中刚滋生的一丝动摇与不满。
“呵呵呵,刘坛长不必如此动怒。”
炎樱缓步上前,那张带着野性自信的俏脸上露出善意笑容。
她向刘运适行了个迎阳族特有的礼节,抚胸为礼,洒脱而豪迈,随即半开玩笑地说:“我迎阳族的战士,虽人少,却个个以一当十。更何况……”
她顿了顿,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近乎狡黠的自信光芒。
“更何况,这次还有我。我一个人,便足以顶上一百个。”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山涧清泉,轻易抚平了营地中因失望而生的压抑。
刘运适看着她充满自信的模样,那颗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他知道,这个同样充满谜团的少女,所拥有的力量,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
夜色渐深,议事帐篷内,一堆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如同垂死的精灵,在黑暗中挣扎。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铺着简易地图的木桌,也照亮围坐桌旁三张凝重的年轻脸庞。
“根据斥候连日探查,溟怆族的进攻方式几乎没有变化。”刘运适的指尖在潦草的地图上缓缓划过,声音沉稳有力,像在敲击青铜战鼓,“他们每次都从北边这个山口正面攻入,直扑山口南侧的贺家营子。从不恋战,掳掠一番便循原路返回,如退潮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近一次,贺家营子的民众已有经验。一听到北边动静,便立刻放下活计,在六位魂师工匠带领下朝南边河谷腹地撤离。虽狼狈,却最大限度保全了有生力量。”
“他们每次来多少人?”炎樱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眼眸中只有猎人般纯粹的冷静与专注。
“五百上下。”一旁的陈乔夏言简意赅,声音像石头撞击。
“五百吗……”炎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信弧度,“那,便好办了。”
她伸出白皙修长、充满力量感的手,在简易地图上轻轻一点。
“既然他们喜欢走直线,那我们,便为他们准备一个口袋吧。”
一个大胆、甚至可说疯狂冒险的伏击计划,在这充满铁血与肃杀的深夜,在三位充满决断与智慧的年轻人商议下,渐渐成型,如同黑暗中悄然编织的蛛网,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
夜,是元正山脉最忠实的君王,它的统治无人能及。
当最后一缕被层层枝叶过滤得只剩几丝残破金线的白昼余晖,恋恋不舍地从西方天际线沉沦,广袤的原始林海便被一块浸透浓墨的巨大天鹅绒温柔覆盖,寂静如坟墓。
贺家营子一片死寂。
只有几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魂导灯,在空旷营地中无力摇曳,将人去楼空的简陋木屋与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的半人高围墙,映照出不祥的鬼魅影子,如同亡灵在舞蹈。
就在这片充满虚假诱惑的“空城”之外,两支同样充满铁血与肃杀气息的队伍,已如两头最耐心的猎豹,悄无声息融入无边黑暗,他们的呼吸与大地同步,心跳与夜风合拍。
山口以北,参天古木与嶙峋怪石遮蔽的茂密林地中,刘运适与炎樱静静率领四百名精锐战士潜伏。
他们收敛了所有气息,连眼皮都很少眨动,仿佛与树木岩石融为一体。
贺家营子以东,那座不算高耸却足以作为天然屏障的小山坡后,陈乔夏也率领七百名勇士屏息凝神,等待着。
他们的手指紧扣兵刃,汗水浸湿了掌心,却无人擦拭。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缓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当那轮残缺的弯月——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削去一角——挣扎着从厚重如铅块的云层后探出清冷、病态苍白的光辉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如同风吹麦浪,毫无征兆地从死寂不祥的北方山口传来。
来了!
刘运适与陈乔夏的心,在这一瞬间同时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击中。
数百个手持各式兵刃、脸上蒙着粗布面巾的彪形大汉,如同从地底钻出的恶鬼,从漆黑山口一拥而出。
他们的脚步声杂乱而沉重,踏碎了夜的寂静。
为首的是个身着黑色祭司袍的瘦高男子,袍子由不知名魂兽的皮革鞣制而成,散发着原始野性的气息。
他手中握着一根由人骨与兽骨串联而成的诡异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幽蓝色宝石,光芒如同冥府的鬼火。
兜帽阴影下的眼眸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像饥饿的狼盯着羔羊。
黄、黄,两个标准的百年魂环,如两轮死亡光环在他脚下缓缓旋转,将他本就不祥的身影衬托得非比寻常。这点子实力虽然在真正强者如林的地方不够看,但是足以让他在溟怆族里坐上第六把交椅了。
黯水祭司,二环大魂师!
他看着眼前这座人去楼空、充满诱惑的“空城”,又瞥了眼通往南方河谷腹地的泥泞道路,路上满是杂乱脚印。
那张阴鸷的脸上露出轻蔑不屑的笑容,仿佛在嘲笑猎物的愚蠢。
“一群不知死活的猪猡。”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以为逃,就能逃得掉吗?”
“传我命令!”他高高举起骨杖,贪婪的眼眸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嗜血光芒,“给我追!”
“嗷——!!!”
数百名溟怆族战士早已摩拳擦掌,渴望用鲜血与掠夺满足扭曲的欲望。
听到命令,他们齐刷刷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暴戾咆哮,如同出笼的野兽,带着足以掀翻世界的毁灭意志与滔天恨意,朝着南方道路疯狂席卷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被贪婪嗜血冲昏头脑的阵型刚冲过贺家营子——这座早已人去楼空的陷阱——的瞬间,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
“杀——!!!”
一声充满铁血与决绝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从他们右侧黑暗未知的山坡后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七百名蓄势待发的新丰公坛勇士,如黑色潮水般从深沉黑暗中一拥而出,以决绝疯狂的姿态,狠狠撞入他们因追击而变得松散脆弱的侧翼!
“噗——!”
“呃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撕裂了死寂不祥的夜空。
那些气势汹汹的溟怆族战士,在突如其来的铁血突袭下,瞬间人仰马翻,阵脚大乱,如同被巨石砸中的蚁穴。
“不好!有埋伏!快!撤!快撤回营地!”
黯水祭司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眼中如蝼蚁般的流民,竟敢主动设伏!
然而,他的命令终究晚了一步。
当他们混乱的阵型如无头苍蝇般试图撤回看似“安全”的贺家营子时,另一场更恐怖、更充满未知危险的死亡盛宴,已为他们拉开冰冷的帷幕。
轰隆——!!!
一声沉闷却足以让大地颤抖的巨大轰鸣,从他们脚下看似平整的土地上轰然炸响,仿佛地底有巨兽苏醒。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张由无数根闪烁微弱魂力光芒的坚韧藤网,以违背自然法则的方式从泥泞地面破土而出,一口将数十名躲闪不及的溟怆族战士彻底网罗其中!
这是六位魂师工匠耗费整整一日心血,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智慧与杀机的“礼物”——带魂力的遥控陷阱!
而这,仅仅是开始。
陷坑、滚石、涂抹麻痹毒液的尖锐竹刺……
一个个看似简陋却致命的陷阱,如早已排练无数遍的死亡乐章,在这座本应充满希望与生机的贺家营子内接连触发!
那些气势汹汹的溟怆族战士,在突如其来的未知危险面前,斗志全无,只剩下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在脸上疯狂咆哮。
他们如笼中惊兽般四散奔逃,互相踩踏,只为比同伴早一步逃离这座人间地狱。
暗处等待的新丰公坛勇士,则如最耐心的猎手,用饮饱鲜血的屠刀,冷静收割着失去反抗能力的猎物。
最终,付出近百条人命的惨痛代价后,这支气势汹汹的溟怆族大军被彻底击溃。
剩下不足两百名吓破胆的残兵败将,如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道路疯狂逃窜。他们以为逃出山口,便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安全温暖之地。
然而,他们错了。错得离谱。
就在他们被恐惧绝望冲昏头脑的阵型刚冲出死亡山口的瞬间,两道充满铁血与杀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前方黑暗未知的林地中一闪而现!
“杀——!!!”
又一声如九天惊雷的怒吼,从前方黑暗山坡后炸响。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四百名蓄势待发的新丰公坛勇士,如黑色潮水般从深沉黑暗中涌出,以决绝疯狂的姿态,狠狠撞入他们松散脆弱的阵型!
这一次,再无悬念。
那些早已是强弩之末的溟怆族残兵,在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下,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便被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彻底碾得粉碎!
当最后一声充满不甘与绝望的惨叫消散在血腥死亡的夜空中,这场充满智慧与勇气的完美伏击战,终于落下了铁血与荣耀的辉煌帷幕。
新丰公坛第一自卫营,首战,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