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院门的缝隙才慢慢变大,露出了妻子秀姑的脸。
秀姑约莫三十岁上下,容貌算不上惊艳,但属于耐看型的。
“秀姑,我回来了。”
刘寒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秀姑先是惊喜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就要上前拥抱他,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你咋回来了?明日不是就要打仗了吗?”
“陈大人亲自带人来换防,让我们回来跟家人聚一聚,明天寅末卯初就得回营备战。”
秀姑听完这话,没有再上前拥抱他,只是朝着江浦关的方向,默默抹了一把眼泪。
擦干眼泪后,她才扑进丈夫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刘寒家是这样,其他将士的家里也差不多,九成以上的家人,都是先在心里感激陈安,然后再好好抱抱归来的儿子或丈夫。
“当家的,你等着,我去叫爷爷奶奶起来!”
秀姑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刘寒赶紧拉住她。
“老人家醒了就很难再睡着,别叫他们了。”
他往爷爷奶奶的房间望了一眼,然后抱起妻子,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个时辰后,刘寒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儿女的房间。
他在儿子的枕边放了一把木剑,又在女儿的枕边放了一套新衣服。
这本是他买来想送给孩子们的生辰礼,但眼下担心会有不测,便只能提前送了。
秀姑站在房门口,用手捂着嘴偷偷哭泣,等丈夫出来之前,才擦干眼泪,换上了一副笑脸。
“秀姑,你去睡吧,我想给你们包顿饺子。”
刘寒说道。
秀姑拉着他的手,温柔地笑着说。
“不睡,奴家给刘将军搭把手。”
刘寒愣了愣。
他们成亲十余年,早就过了如胶似漆的日子,妻子突然这么温柔,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别一口一个奴家了,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
秀姑白了他一眼。
“要是在汉朝,奴家还得叫臣妾呢!”
刘寒这才想起自家是汉室后裔,笑着妥协道。
“行,那请刘夫人帮刘将军打下手吧!”
厨房里,刘寒认真地剁着肉馅,没有注意到一旁和面的秀姑,正在偷偷抹眼泪。
这每张饺子皮里,都裹着她的泪水。
其实刘寒未必没有察觉,只是就算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饺子包好了,满满当当摆了好几个筲箕。
“秀姑,这一共是九十九个饺子,你、孩子们还有爷爷奶奶,明早记得要吃。”
刘寒的声音有些哽咽。
秀姑知道这九十九的含义,这是丈夫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给家人留下的念想。
刘寒背起包袱就要出门,秀姑却拉住他。
“等等!还有时间,你再等等!”
说完,她扔下围裙就往房间里跑。
刘寒本来不想等,他好歹也是个将军,不愿哭哭啼啼地离家。
可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却愣住了。
爷爷奶奶正站在那里等他。
血月之下,爷爷满头白发,奶奶坐在木轮椅上,眼神有些呆滞。
“都回来了,就不叫一声爷爷奶奶再走吗?”
爷爷的语气有些严肃。
他看向奶奶,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巧不巧,昨儿个陪你奶奶逛街,她就说你要回来,非要给你买桂花糖,还把你当成小娃娃呢!”
这时,奶奶缓缓举起一包桂花糖,呆呆地道。
“来……乖孙儿吃,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桂花糖。”
刘寒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头抵着地面,哭得像个孩子。
他握住奶奶枯黄的双手,哽咽道。
“好,孙儿吃,孙儿最喜欢吃了。”
爷爷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也红了。
老伴儿痴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而且是在喂三十多岁的孙子吃桂花糖的时候。
“又要走了啊?”
奶奶笑问道。
“嗯,马上就走!”
刘寒强忍着眼泪回答。
“早点儿回来。”
奶奶笑着嘱咐道。
“好!”
刘寒凑到奶奶耳边,语气近乎哀求。
“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听见没有?”
爷爷长叹一声,轻轻安抚着奶奶。
“乖孙儿去打坏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就在这时,奶奶突然不再呆滞了,眼神清明地看着爷爷,带着几分记仇的神情说道。
“我儿子当年跟你去打坏人,你也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最后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还浑身是伤!”
说完这话,她又变回了痴呆的模样。
爷爷瞬间红了眼眶。
至正二十七年,他带着儿子参加了徐达的北伐军,最后只有他拖着一身伤回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老伴儿就变成了这样。
洪武三年,孙子靠着父亲的战功,成了江浦驻军的将领,如今又要上战场了……
片刻后,爷爷帮刘寒戴好头盔,目送他牵着马渐渐远去。
秀姑穿着一身红衣,脸上还点了朱唇,当她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时,只看到了丈夫远去的背影。
她朝着远方,含着眼泪笑着喊道。
“到时候我去城门口接你!里头穿白衣,外头套红袍!”
“你得记着,秀姑只希望这红袍永远不用脱!”
寅时过半,天刚蒙蒙亮。
圆月映着繁星,隐约能给江浦守军照亮回营的路。
可偏巧漫腰的浓雾骤起,虽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可十步开外已看不清人影,雾中似在仙境穿行。
将士们身着铠甲,有的独行、有的牵着战马,他们在县城大路汇合,然后往三座营地赶去。
县城里,通往江浦关中门以及东西二门的三条大道两旁,站满了身穿红衣、手提着红灯笼的女子。
远远望去,就像是两条会发光的红绸。
军嫂们送完自家丈夫出征后,便提着灯笼站在路旁,给其他返程的将士照路。
同时,路边的民房商铺也都不约而同地点亮了灯,把将士们回营的路照得透亮。
整条街,此刻灯火通明。
所有举动,全都是大家自发的。
深夜里,将士们走在这条亮堂堂的路上,心里也都暖烘烘的。
边塞的夜里多冷啊!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身上的铠甲更是冰得贴在皮肤上,可在乡亲们送来的这片光亮面前,这点寒冷根本算不了什么。
没人说感谢的话,没人拱手行礼,也没人相互交谈,大家都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默默地往前赶路。
此刻,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身后是自己的家人、是同乡的父老,就算拼了命,也得把敌人挡在江浦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