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药师胯下的战马焦躁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但他本人却如一尊冰冷的石雕,冷漠地注视着眼前已然陷入胶着的战局。
背叛、倒戈、向昔日的同袍挥刀……对他而言,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
从辽国辗转到大宋,再从大宋投效大金,几十年在乱世中的摸爬滚打,早让他明白了一个冰冷刺骨的道理:尽忠报国,死路一条;反复无常,却能升官发财!
想当年他为辽国尽忠,结果是天祚帝君臣猜忌,几近丧命。
后来他降了宋,太上皇赵佶待他不可谓不厚,恩赏无度,遥领节度使,何等风光,可结果呢?宋廷内部党争倾轧,文臣视他如虎,武将嫉他如仇,处处掣肘。
在收复燕京的关键战役中,所谓的“友军”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他损兵折将,最终功败垂成。
大宋,就是一个从根上已经烂透了的华美楼阁。
这样的朝廷,值得为之效死吗?
郭药师对此嗤之以鼻。
所以对于此次背宋降金,他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这不过是又一次聪明的“择木而栖”罢了。
他之所以敢率领区区两千兵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追击姚平仲的残部直至汴梁城下,就是源于他骨子里对大宋军队的极度轻视。
这一路南下,他看得太清楚了。
所谓的河北防线,不过是地图上的一条墨线,那些驻守重镇的宋军,十有八九是闻风而逃,剩下的那一个,稍作抵抗便作鸟兽散。
他麾下的常胜军甚至没怎么费力,光是亮出旗号,就能让数倍于己的宋军望风披靡。
大宋的军队早已烂到了骨子里,尤其是京城的禁军,更是养尊处优,不堪一击的酒囊饭袋。
追击一群丧家之犬到他们的老巢门口,在郭药师看来非但不是冒险,反而是一场收益极高的表演。
他需要军功,持续不断的军功,来巩固自己在金军中的地位。
作为降将,他必须时时刻刻展现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比其他仆从军都更有用。将宋军的败将一路追杀到国都城下,当着宋朝君臣的面耀武扬威,还有比这更能彰显威风的方式吗?
他赌的就是宋人畏战怯弱,赌那满朝文武只会躲在城里瑟瑟发抖,赌那新登基的小皇帝不敢有任何作为!
然而,当城楼上那面“赵”字帅旗升起时,他知道,自己可能赌错了。
而当那沉重的南薰门第二次打开,涌出如钢铁巨兽般的步兵方阵时,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这不是他熟悉的宋军!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他看到那已经与韩世忠部厮杀成一团的战场侧翼,再次发生了让他眼皮狂跳的异变!
只见那支由老将何灌率领的步兵方阵,在正面盾墙死死顶住常胜军骑兵冲击的同时,阵型两侧忽然如张开的巨颚,数十名手持斩马刀与大斧的重甲步卒怒吼着冲出,对着被长枪阵阻滞而动弹不得的敌骑发起了残酷的侧翼攻击!
一名常胜军骑兵正焦急地勒马,试图摆脱身前那片令人绝望的枪林,根本没注意到侧后方的危险。
只听一声怒吼,一柄沉重的长柄大斧带着风声横扫而来,“咔嚓”一声,直接将马腿斩断!
战马悲鸣着轰然倒地,那名骑兵被重重地甩了出去,还未等他挣扎起身,数名宋军步卒便如饿虎般扑上,乱刀齐下,瞬间将其剁成了肉泥。
战场之上,何灌更是状若疯魔。
他没有去管那些普通的骑兵,而是死死盯住了一名常胜军的军官。
他咆哮着策马冲锋,手中沉重的斩马刀带起一阵凄厉的风声,当头劈下。
那军官举刀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柄传来,虎口瞬间崩裂,手中的马刀几乎脱手飞出。
他骇然抬头,只见那老将双目赤红,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反手一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横削而来!
“噗——”
森寒的刀锋划过脖颈,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的热血喷出数尺之高,如同妖艳的红泉。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周围常胜军骑兵的心理防线!
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一场效率极高的屠杀!
何灌的步兵阵,就像一块布满了尖刺的移动礁石,任由常胜军这股“浪潮”如何拍打,都岿然不动,并且在不断地张开利齿,吞噬着一切靠近的敌人。
“混账!”
郭药师气得破口大骂,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宋军步卒。
然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城楼之上,随着李纲手中令旗的挥动,一直蓄势待发的神臂弓营终于发威了。
“放箭!!”
“咻——咻咻咻——”
刺耳的锐啸声瞬间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数以千计的重型箭矢,如同一片死亡的乌云,腾空而起,越过己方步阵的头顶,以一道精准的抛物线,朝着试图绕后和重整阵型的常胜军骑兵集群覆盖而去。
神臂弓,大宋的国之利器,其穿透力足以在百步之内洞穿铁甲!
“噗嗤!”“啊!”
密集的箭雨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哪怕是常胜军百夫长身上穿着的精良瘊子甲,在这种大杀器面前也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就被箭矢贯穿了胸膛,圆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从马背上栽倒下去,尸体还被巨大的力道钉在了地上。
更多的骑兵如下饺子般应声落马,人马的尸体层层叠叠,原本流畅的骑兵阵型变得混乱不堪。
正面,是韩世忠率领的“敢战军”铁骑,死缠烂打,寸步不让。
侧面,是何灌指挥的步人甲重步兵方阵,如同一个血肉磨盘,无情地碾碎一切靠近的敌人。
头顶,是神臂弓营倾泻而下的夺命箭雨,每一轮齐射,都带走数十条鲜活的生命。
三面夹击!立体绞杀!
常胜军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和冲击力,在这样严密而凶狠的联合绞杀下,根本无从发挥,军队的士气,在眼睁睁看着同伴不断倒下的恐惧中,开始土崩瓦解。
郭药师的心,如坠冰窟。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赵”字帅旗。
那明黄的颜色,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再打下去,他这点本钱,今日就要尽数交代在这里!
他降金所求的是富贵荣华,不是来给一个错误的判断殉葬的!
“撤!吹号!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