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郭药师再也顾不上什么功劳,什么颜面。
他勒紧缰绳,死死地盯着那片已经化为血肉磨盘的战场。
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那些跟随他从辽东一路杀到此地的百战之士,正像被投入磨盘的豆子一样,被无情地碾碎、吞噬。
他降金是为了富贵,是为了权力,是为了在那乱世之中攀上更高的枝头,而不是为了给一个错误的判断殉葬!
功劳没了可以再挣,性命若是丢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更何况,投降大金之后,他所得到的待遇远非想象中那般美好。
完颜宗望口头上称他为“郭总管”,倚为先锋,可实际上,他的常胜军不仅要冲在最危险的第一线,还要包揽所有金军不屑去做的脏活累活。
为了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女真人当牛做马,在这里拼掉自己赖以立足的老本,实在不值得!
这些念头如同一道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侥幸与傲慢。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旁的亲兵兼号角手,发出了命令:
“吹号!撤!!”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呜——呜——呜——”
那代表着撤退的牛角号声,被吹号手用尽了平生力气吹响,声音苍凉而急促,在喧嚣的战场上撕开了一道求生的口子。
这声音,对于还在三面夹击下苦苦支撑,濒临崩溃的金军与常胜军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
一名常胜军的骑兵刚刚用断裂的马刀格开一柄刺向他面门的铁枪,后背便被另一名宋军骑兵的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他眼中已经满是绝望,正准备放弃抵抗时,那急促的号声钻入了他的耳朵。
生的希望,瞬间压倒了死亡的恐惧!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一股力气,猛地用身体撞开身前的敌人,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甚至有一名挡在他逃生路线上的同伴都被他挥舞着断刀,连人带马砍翻在地。
这一幕,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所谓的袍泽之情,所谓的军纪阵型,在撤退的命令下达瞬间便已彻底崩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整支军队化作了一盘散沙,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溃逃!
“想跑?没那么容易!”
城下,韩世忠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狂笑。
他的坐骑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它自己的,但他胯下的这位猛将,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高举起手中那柄刃口已经卷曲、沾满了碎肉和毛发的环首大刀,对着身后同样杀红了眼的宋军将士们,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
“弟兄们!天子在城头看着!斩首十贯!追上去,杀!!”
“杀!!”
“斩首十贯!!”
“天子在看着!”
这几句话,仿佛是世上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所有宋军将士的血性与贪欲。
天子亲眼见证的荣耀,以及“十贯”这个足以让一个普通士兵家庭数年吃穿不愁的巨额赏赐,化作了无穷的动力。
刚刚还因鏖战而有些疲惫的士气,再次被推向了顶峰!
“杀啊!”
数千宋军,无论是韩世忠的骑兵,还是何灌麾下的步卒,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衔尾追杀而去。
这是一场狩猎,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溃败的敌军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追击者。
一名常胜军的年轻士兵,拼命抽打着胯下疲惫的战马,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耳边风声呼啸,同伴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感觉死神就在他脖子后面呼吸。
突然,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一支长枪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顶飞了出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一名同样年轻的宋军士兵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一名金军的百夫长妄图凭借自己的悍勇组织亲兵断后,但他刚勒住马,回身砍倒一名追近的宋军骑兵,便被三四柄长枪同时刺中。
他怒吼着想要挥刀,但更多的兵器落在了他的身上,瞬间将他打成了筛子。
求饶声此起彼伏。
“好汉饶命!我等也是汉人!我也是被逼的!”一名常胜军士兵摔下马,跪在地上,对着冲过来的宋军步卒拼命磕头。
回答他的,是一柄斩马刀冰冷的刀锋。
“叛贼!食宋禄,背宋恩!杀我袍泽,今日还想活命?”一名老卒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眼中满是刻骨的仇恨,“去跟阎王爷说你是汉人吧!”
砍杀声、惨叫声、兵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混杂着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绝望的哭嚎,构成了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
这场血腥的追逐,从汴梁城下,一直延伸到了远方的地平线,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条由尸体、鲜血和丢弃的兵甲铺就的死亡之路。
李纲站在城楼上,手扶着冰冷的城垛,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他的心同样在为这场大捷而激荡,但也清楚穷寇莫追的道理。
完颜宗望的主力就在黄河北岸,谁也说不准前方是否设有埋伏。
当他看到追击的宋军已经拉成了一条长蛇,队形开始散乱,而敌军的踪影已经快要消失在七八里外的丘陵后时,他果断地对身边的传令官下令:“鸣金!收兵!”
“当——当——当——”
悠长而清越的鸣金声响起,传遍了整个战场。
正在追杀兴头上的宋军将士们,听到鸣金声,纷纷勒住战马,停下脚步。
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看着远方彻底消失的敌军,不甘地挥了挥手中的兵器。
但军令如山,他们开始缓缓收拢队形,在各级军官的呼喝下,掉头回转。
夕阳的余晖将整片战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残阳如血,大地如血。
回程的路上,宋军士兵们开始兴奋地打扫战场。
他们将敌人的首级一一割下,用绳子穿了,挂在马鞍上或者腰间。
那沉甸甸的重量,是十贯钱,是军功,更是足以向家人夸耀一辈子的荣耀。
他们收缴着散落在地上的兵甲、弓弩,牵引着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
这些,在过去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战利品。
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