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况且况且”地喘着粗气,慢吞吞爬在春末绿意渐浓的北方大地上。
车窗框子有点松,灌进来的风带着土腥味和煤烟子气。
车厢里人多窗户开不大,有点闷。
夏天靠窗坐着,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景色,眉头还是锁着。
秦朗坐他对面,屁股底下跟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伸懒腰,一会儿凑过道看人打扑克,车厢里闷,他鼻尖冒汗,把外套扣子都解开了,嘴里还闲不住:
“这破车啥时候能换空调啊?这味,熏死个人!还闷得慌!这速度,比牛车快不了多少,憋屈死个人了!”
夏天没理他,闭着眼。
他心里惦记着工地。
出来这几天,虽然跟刘局长打过招呼,警察也在巡逻,但对方会出什么阴招还未可知。
白秀琴一个人顶着厂里店里,还有那十个联营商时不时找事,够她受的。
早上打电话,听她声音都哑了,说赶急单又盯工地料,没睡好。
他只能叮嘱她别太拼,多喝热水…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干巴。
“哎,师傅,”秦朗凑过来,声音压低了,脸上有点虚,鼻尖冒汗,“快到了快到了,您放一百个心,老马那帮人,绝对靠谱!我朋友拍胸脯保证的,全是野战部队下来的硬茬子,个顶个的好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无比肯定。
夏天睁开眼,淡淡瞥了他一下。
这一路,秦朗吹他认识多少能人的话没少听,但这次关系到安保根基,他得问清楚:“秦朗,你确定跟那个‘老马’很熟?他真能拉出一票人来?”
秦朗心里一咯噔,脸上笑僵了,赶紧拍胸脯,蛤蟆镜都拍歪了:“熟!铁哥们介绍的生死交情!过命的!地址名号,清清楚楚!错不了!包我身上!”他越强调,夏天心里越打鼓。
这小子,平时吹牛不上税,这回别是捅娄子了吧?
一路颠簸,换了两趟慢得磨人的“绿皮车”,折腾快两天,才到秦朗说的那个北方小县城。
站台破旧,人不多,空气里劣质煤味混着牲口棚和刚翻过泥土的气息,跟南方的清爽还是两样。
照着秦朗朋友给的模糊地址打听,俩人在县城边一片乱糟糟的平房区转悠半天,问了好几个在门口荫凉地歇息的老头老太太,才指到一处院墙塌了半截、院门虚掩的院子。
推开吱呀响的院门,里面冷冷清清,角落堆着柴火,几丛野草从墙根冒出来。
一个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的老太太,正坐屋门口小凳上,借着天光费力地纳一只厚鞋底。
“大娘,请问马卫国是住这吗?”夏天上前,语气挺客气。
老太太抬起头,眼神有点浑浊,打量两个明显不像本地人的生面孔,慢吞吞朝屋里喊:“卫国!卫国!有人找哩!”
“谁啊?”一个洪亮但带点沙哑的嗓门从屋里传出。
门帘一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毛了的旧军装单衣的中年汉子走出来。
四十出头,敦实,皮肤黝黑粗糙,一脸风霜褶子,但腰板挺得倍直,像棵扎石缝里的老松。
看这气势,应该是马卫国本人。
他眼神锐利,扫过夏天,最后停在打扮花里胡哨、戴蛤蟆镜的秦朗身上,眉头微皱,眼神里全是陌生、审视和疑惑——这谁啊?
“你们是…?”老马开口,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警惕。
夏天心里明白了,秦朗这牛皮吹炸了。
他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马班长您好,我叫夏天,从南边阳光市来的,这位是秦朗。”他指指旁边缩脖子的秦朗,
“我们是通过…嗯…秦朗的一个朋友,打听到您这的,听说您和您一些战友,都是部队下来的好手,现在可能还没找到特别合适的活?”
老马目光在秦朗脸上停了几秒,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认识你,你朋友我也不认识。
他转向夏天,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没啥热乎气:“夏天?南方来的?屋里说吧。”
他侧身让开,又对老太太温声说:“妈,外头晒,您回屋歇着吧。”
屋里摆设简单,土炕占半边,一张掉漆旧桌子,两把吱呀响的椅子。
墙上贴了褪色年画和一个蒙了灰但还能看清“优秀士兵”字样的奖状镜框,是屋里唯一像样的东西。
夏天和有点尴尬的秦朗在椅子上坐下。
老马没倒水,就抱着胳膊靠冰冷的土炕沿站着,像堵墙。
“夏老板,”老马开门见山,眉头就没松过,“大老远从南边跑我们这穷地方来,就为找我老马?还带着…”
他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秦朗,话没说完,嫌弃味儿明显,“…想让我带人去给你当保安?看工地?”
“是,”夏天点头,没管秦朗投来的眼神,坦然迎着老马的审视,
“马班长,我们厂子刚起步,因为一些事,所以比较重视安全这方面,需要真正靠得住、有本事的人坐镇。听说您和战友都是部队下来的精英,素质硬,纪律强,正是我们急需的人。”
“精英?”老马嘴角扯了一下,有点自嘲又有点傲,他拍了拍自己发白的旧军装,
“当兵扛枪,守国门,那是保家卫国,是顶天立地!现在脱了这身皮,给人看大门?还是给一个…个体户老板?”他摇摇头,话直得像他当年拉练走的山路,
“夏老板,不是我老马不识抬举,我这身力气,这身本事,是部队给的,是国家和老百姓给的,让我带着一帮流过血汗的兄弟,去给个小老板看工地?”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带着点被看轻的屈辱,
“说句实在话,掉价!丢不起这人!而且,你那厂子,能干几天?风一吹就散,我们这些人拖家带口的,图的是个长久安稳!”
这话抽得秦朗脸通红,想反驳又没底气,只能低头抠手指头。
夏天却面不改色,他站起来,走到屋中间空点的地方,目光平静但有力地看着老马:
“马班长,我敬您是军人,说话直,您觉得掉价,我懂!部队培养你们,是保家卫国,是干大事的,我夏天现在干的,看着是小事,是挣钱养家……”
他话头一转,声音拔高,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但我跟您交个底!我现在就能让手底下几十个工人吃上饱饭!眼下,我正盖个更大的制衣厂!”
“只要厂子立起来,机器转起来,就能立刻解决几百号人的饭碗!让他们养家,让孩子能上学!
他往前一步,眼睛发亮:“一年内!我夏天还要建起一个上千亩的轻工产业园!到时候,能解决的就不是几百人,是几千人!几万人!让那些没活路、只能往外跑的乡亲们,在家门口就能堂堂正正地上班、挣钱、养家!”
“您说!这算不算正事?算不算给国家社会出力?”
老马眼神猛地一闪。
夏天画的这个大饼,像块大石头砸进他平静的心湖里,水花四溅。
解决就业,让乡亲有活路,这分量,比他想的沉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