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煤灰、正吭哧吭哧推着土坯的汉子,被老马一把拽住。
老马唾沫横飞地给他讲着夏天的事还有那优厚的待遇和未来的大饼。
“老班长?真是你?”那汉子抹了把脸,黑一道白一道的,差点把铁锹扔了,嗓门带着窑口的烟尘气,“靠不靠谱?个体户能有几个钱?招保安?别是看大门吧?能比这搬砖强?”他指着身后烟尘滚滚、热浪灼人的窑口,一脸不信邪。
老马也不废话,把他拽到个背风的墙角,小心翼翼从怀里贴身口袋掏出那厚厚一沓的百元大钞。
“四伟人”的头像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晃得人眼晕。
“看见没?安家费!南方那夏老板,敞亮!”老马拍着胸口,震得伤处一疼,龇了龇牙,
“守的是正经大厂子!几百号工人的饭碗!干好了,以后厂里盖家属楼,把你家那漏雨的破屋换了!干不干?”
战友盯着那沓厚厚的“大团结”,喉结上下滚动,眼睛都直了。
再看看老马那认真的脸,又想起老班长从不说瞎话的性子,一咬牙,把铁锹往土坯堆里一插:“操!干了!这鬼地方,老子早他妈受够了!跟你走!”
……
县城汽车站旁,一个老兵缩着脖子,守着一个摆着扳手、胶水的破自行车摊,眼睛无神的看向来来往往的人流。
老马找了过来,同样的说辞,同样的动作——那沓厚厚的票子一亮!
老兵王铁柱沉默了,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扳手,声音有点发涩:“卫国,不是兄弟不信你,我老娘那病……离不了人…这钱…是好,可我…”
老马二话不说,从那叠钱里又利索地抽出一张,硬塞进他满是老茧的手里:“拿着!先给大娘抓药!叫你小妹先帮忙照顾一下,跟我走!南方挣钱快,等站稳脚跟,挣了钱,回头把老娘接过去享福!夏老板说了,以后厂子大了,有房子!”
王铁柱看着手里那张沉甸甸的票子,又看看老马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透着无比认真的精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开碍事的破马扎,仿佛踹开了所有的犹豫和困顿:“走!我王铁柱这条命,以后就交给你和那个夏老板了!”
……
一个,两个,三个…老马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头雁。
近的,就蹬着他那快散架的自行车亲自去找;远的,就跑到邮局,用那部摇把子电话,扯着嗓子吼。
两天两夜,他几乎没合眼,胸口的伤随着连日连夜的奔波隐隐作痛,但他依旧冲劲满满。
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那是给兄弟们找个好出路的热望,也是对一个信守承诺的老板的回报。
那三千块安家费,老马一分没给自己留。
他精打细算,像王铁柱这样家里有急难的,多分点;其他家也困难的,匀着给。
他自己那份,全填进去补了窟窿。
当兵十几年,带兵的本事没丢,更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要让兄弟们心服口服地跟他走,这碗水,必须端平!
两天!整整两天两夜的连轴转!
当老马带着最后找到的两个战友,踩着约定的最后一点时间,气喘吁吁地赶到集合的火车站时,站前那片空地上,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片人。
十七个!
全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军装或磨得油亮的工装。
背上,是捆得结结实实、棱角分明的铺盖卷;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里面塞着全部家当;有的腰间,还挂着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或是掉了瓷、印着红星的搪瓷缸子。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胡子拉碴,刻着生活的艰辛,但眼神里,却都燃着一股久违的、属于军营的锐气,还有一种破釜沉舟、奔向新生的炽热期待。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礁石,聚集在喧嚣的火车站前,等待着新的号令。
“都到齐了?”老马站在人群前,胸脯挺得笔直,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带兵出操的清晨,声音洪亮。
“到齐了,老班长!”十七个人,声音不高,却异常整齐、低沉,像闷雷滚过地面,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能扛起任何担子的力量。
“好!”老马用力一挥手,指向那辆停靠在站台、喷吐着白色蒸汽、即将开往阳光市的绿皮火车,吼了一嗓子,“上车!目标——南方!阳光市!江城县!咱们兄弟,再拼他娘的一回!”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绿皮火车喘着粗气,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有力的节奏。
它载着十七颗重新点燃热血的心脏,十七份沉甸甸的期盼,还有十七个关于饭碗、尊严和未来的郑重承诺,摇摇晃晃地驶上了南下的漫漫长路。
车窗外,渐渐远去的,是刚刚返青却仍显空旷的田野,透着几分贫瘠的倔强。
而前方,是未知的、铺天盖地的绿意和温暖的南方春天。
就在马卫国那十七颗滚烫的心脏随着火车南下的同一时刻。
千里之外的阳光市火车站,出站口涌出疲惫的人流。
夏天和秦朗随着人流挤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长途旅行的倦色。
秦朗手里还捏着个刚在站台上买的烤红薯,烫得龇牙咧嘴。
“师傅,我们这趟可真够赶的!”秦朗一边吹着红薯,一边抱怨,“骨头都快散架了!”
夏天没接话,目光扫过略显陈旧的站前广场,直接走向旁边尘土飞扬的汽车站:“少废话,赶最后一班回江城县的大巴。”
一路颠簸,老旧的大巴车在坑洼的省道上摇晃,扬起漫天黄尘。
直到下午日头偏西,车子才吭哧吭哧地开进江城县汽车站。
夏天没做停留,带着蔫头耷脑的秦朗,直奔城西的工地。
工地里面机器轰鸣,人影忙碌。
厂房的主体钢架结构已经拔地而起,像个巨大的钢铁骨架,已初具规模。
夏天找到正扯着嗓子吆喝的扬工头。
“扬工头!”
“哎!夏总!您可回来了!”扬工头抹了把汗,小跑过来。
“这几天,没事吧?”夏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工地,重点看了看人员和堆放建材的区域。
“没事!太平着呢!”扬工头拍着胸脯,“您放心!有警察同志时不时过来转悠,那帮孙子没敢再来闹事!大家都铆足了劲干呢!照这进度,顶多再有…三四天!主体框架准保完工!水电的管子都开始往里埋了!”
夏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看来,周书记那边的压力,或者上次被打怕了的混混,暂时让这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好!盯紧点,安全第一!质量不能马虎!”夏天又叮嘱了几句。
“明白!夏总您放一百个心!”扬工头连连点头。
夏天这才带着秦朗离开工地,朝着“灵韵时尚展厅”的方向走去。
秦朗啃完了凉掉的红薯,又开始说着跟夏天学功夫的事,嘴里絮絮叨叨。
夏天没怎么听,心里盘算着老马他们什么时候能到,还有制衣厂开工前千头万绪的准备。
平静之下,他总觉得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停手。
但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摊子扎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