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夏天和秦雪两人的讨论声隐约可闻。
白秀琴心不在焉地在车间转了一圈,往回走时,仓库拐角处传来窸窣的谈话声。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秦朗正和两个相熟的员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清晰地飘进她耳中。
“……千真万确!你们是没看见,在火车上,我姐和师傅聊得那叫一个投机!我姐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居然能和师傅有说有笑聊了一路!啧啧……”秦朗说得眉飞色舞。
一个员工小声打趣:“朗哥,照你这么说,你姐和我们夏总……挺般配呗?”
秦朗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那可不!郎才女貌……呃,虽然我姐是凶了点,但能耐是真的!除了我师傅,没人能压得住我姐,所以说呀,我姐和师傅那是天生一对……”
后面的话,白秀琴再也听不进去了。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针,一针一针扎进心口。
她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之前站台上那莫名的不安、秦雪欣赏的目光、夏天郑重的态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让她的那颗心不断的下坠。
自卑、焦虑、嫉妒、不安……种种情绪交织着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那个女人那么出色,是军方的人,和夏天有说不完的话题,能帮得上他的忙……而自己呢?不过是个守着个小厂子的……“寡妇”……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和衣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去。
可心里那根刺,已经扎得深了。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悄悄在她心里拉开了序幕。
……
傍晚,国营饭店的包间里,送行宴正在进行。
圆桌上铺着雪白桌布,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转着,比厂里食堂确实气派不少。
落座时,白秀琴自然而然地将夏天让到主位,自己坐在他左侧,夏渔机灵地抢了哥哥右边的位置,眨巴着眼睛瞅着秦雪。
秦雪坦然坐在白秀琴对面,秦朗则挨着姐姐坐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红烧肉、清蒸鱼、白切鸡……一道道本地招牌菜陆续上桌。
白秀琴作为东道主,率先举杯,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秦同志,感谢您远道而来指导工作,我代表灵韵制衣厂敬您一杯,欢迎您的到来!”语气热情周到,恰到好处。
秦雪也举起杯,大大方方地回话:“白总别这么客气,多谢你们招待。”话说得妥帖,人也坐得端正,一点不慌。
几杯酒下肚,桌上看着热闹,底下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绷着。
白秀琴又站起来,给秦雪添满酒,话里有话地说:“秦同志,我是真佩服你,年纪轻轻就在部队干大事,跟我们这些天天跟针线、机器打交道的,真不是一路的。”她脸上挂着笑,眼神却亮得有点逼人。
秦雪没躲,直接看回去,语气挺实在:“您这话说的,就是工作不同呗,您能把一个厂子管得这么好,让这么多人都有饭吃,这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我们都敬重。”话很平稳,却刚好说在了点子上。
夏天在旁边听着,觉得俩人这话怎么好像别有深意,可他正忙着给妹妹夹菜,没顾上细想。
夏渔眨巴着大眼睛,左边看看白姐姐,右边瞅瞅秦姐姐,扯了扯夏天的袖子,小声嘀咕:“哥,我怎么觉得……白姐姐今晚说话有点不一样?”小孩感觉灵,但说不清是哪儿不对。
秦朗压根不敢掺和,头都快埋进碗里了,光顾着吃,恨不得桌子底下有个缝能钻进去。
白秀琴又倒了一杯,脸上的笑更明显了,话也问得更直接:“秦同志这么年轻,长得又俊,本事还大,追你的人肯定不少吧?也不知道以后谁有那个福气娶到你。”
这话问得有点过线了,连夏渔都觉出不太对劲,一脸困惑地望着白秀琴。
秦雪把杯子放下,眼睛清亮地看着对方,回答得严实合缝,但隐隐有点拉开距离的意思:“白总真会开玩笑,现在工作忙,没心思想那些。”
夏天见状,赶忙笑着插话:“白姐,你也太热情了,先让秦同志好好吃几口菜,等下还要坐车得多吃点。”
说着又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夏渔:“小渔,快,给你秦姐姐夹块鱼肉,尝尝我们这的招牌菜。”他语气温和,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这顿饭,就这么表面温温和和,底下较着劲地吃完了。
……
吃完饭,夏天让夏渔先回家,自己则和白秀琴一块儿送秦雪姐弟去火车站。
站台上,天黑透了,灯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秦雪和夏天握了下手,说话还是那么干脆:“夏总,样品的事就等你们消息了,常联系。”她又朝白秀琴点点头:“白总,谢谢招待,再会。”
这时,一向活泼的秦朗倒有点磨蹭起来。
他挠了挠头,语气难得认真:“师傅,白姐……我爸非让我回去,说我这次跑出来太久了,得跟我姐回家一趟。”
他声音低了些,有点舍不得:“这些天,真的多谢你们照顾。”
夏天拍拍他肩膀:“回去听爹妈的话,好好练功,别偷懒,我们这随时欢迎你回来。”
白秀琴也点点头,轻声说:“路上当心。”
火车鸣笛,慢慢开动了,越走越远。
直到最后一节车厢的灯光彻底看不见了,白秀琴一直硬撑着的身体突然一软,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夏天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肩膀。
这一碰他才发现:她脸上烫得厉害,呼出的气带着酒味,混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原来她早就醉透了,刚才全是硬撑下来的。
“白姐?”夏天低头,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白秀琴眼神迷离,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彻底卸了力,软软地靠进他怀里,额头无力地抵在他的肩窝,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夏天心疼的抱着她,招手拦下一辆三轮车,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上去。
路面并不平坦,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微微颠簸。
白秀琴安静地靠在他肩头,仿佛睡着了,但那只下意识攥紧他衣角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纤细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蜷缩着,透着一股依赖。
到了她家小院,院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夏渔想必早已熟睡。
夏天摸黑背着她走到房门前,侧头低声问:“白姐,钥匙放哪了?”
她全是瘫软在他背上,含糊地嘟囔了几个听不清的音节,非但没拿出钥匙,反而像是寻找依靠般,在他胸前胡乱摸索了几下。
夏天身体微微一僵,只得小心翼翼地背过手,探入她的外套口袋寻找。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腰侧温热的肌肤,那触感让他浑身一热。
他屏住呼吸,尽量保持理智,终于在内侧口袋里摸到了那串冰凉的钥匙。
打开门,一股属于她个人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天背着她走上二楼客厅,让她在柔软的沙发上躺下。
他刚要直起身想去开灯倒杯水,手腕却猛地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拉住。
“别走……”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像梦呓,又像一种深藏已久的哀求,在这安静的黑暗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夏天……你别走……”
她的手心烫得惊人,那力道也大得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