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火焰渐熄,原先满溢着的清水几乎被熬干。
但锅中残留着的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肉汤,而是呈现出粘稠胶质的混合状半固体。
许轩眼中露出几分迟疑。
他记得……除了狐毛之外,狐妖的血肉、筋骨,以及各种下水,都一并被他扔了进去。
可如今的锅中,别说是血肉了,连骨头都难寻踪迹。
“应该?大概?是没错的吧?”许轩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第一锅巫药是否熬炼成功,但他身体传来的渴望却也做不得假。
于是他不顾锅边滚烫,双手举起铁锅,仰面便饮。
自倾斜的锅沿流下一条琥珀色的线体,直直流入许轩喉口。
巫药入腹,片刻后一股清凉之意自他胃部弥散开来,好似酷暑时节痛饮带着冰碴的酸梅汤,许轩不由打了个冷颤。
随着这一颤,他腹中郁结化为窍中废气,登时被排了个一干二净。
时值正午,院中灶火刚熄,许轩抬头望天,日头正烈,他身上衣物早就被汗水浸湿,但巫药饮下之后,原本尚有些难耐的酷暑,却是再也感受不到。
“热疫之气,也算是妖邪蛊祸?”许轩回想着山海经上记载,若有所思。
他活动了下右手,在巫药的作用下他原本沉积的伤势在此刻也尽数消弭。
感受着由内到外的畅快,许轩不由有些遗憾:“这巫药当真是好东西,只是可惜材料难寻。”
当下这年岁,自然没有先辈时那般阔绰,在许轩的血脉记载中,一鼎正经的巫药成形后,当有天雷相迎,霞光伴生,可现在别说天雷了,天上连一片乌云也欠奉。
当然,这也和他用的材料比起先辈太过小家子气有关。
可即便是这样,许轩仍能隐约感受自身筋骨簌簌生长之声,这是腹中巫药残留在持续发挥着作用。
巫药巫药,本是人族之药,又岂是那等药性暴烈不便使用之物?
将锅中特意留下的巫药一式两份,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白色瓷瓶中,许轩收拾了下后院,便换上一身青衫,掏出一把快要落灰的折扇,关了肉铺大门,出门叫了辆马车朝城外赶去。
巫药材料难寻,也只是相对而言,对于肉铺掌柜来说,自然算是极难。
可要是对于镇抚司的都头,那依靠着官府,整个钱塘县都是他的猎场。
顺路把一瓶巫药送给张尘后,马车便是出了县城。
县城外大道两侧皆是柳树,远处更是水波荡漾,透过车窗,许轩不时能看到水上讨生活的渔夫冒着酷暑撒着渔网。
沿着大道行了半个时辰,一座依山傍水的书院出现在许轩眼前。
此时书院在绿叶掩映之下,显得分外静谧,若是到了立秋,满山枫叶尽红,又是另一种景象。
“许公子,到了。”驾车的马夫到了书院附近,语气也变得文绉绉的。
“有劳。”许轩应了一声,走下马车,一展折扇。
照理说,这一袭合身青衫,一柄折扇,换谁来都有一股书生意气,但他魁梧的身材偏偏把这书生气撕扯的一干二净,倒显得有几分张飞绣花的不伦不类。
来往书生不由侧目,马夫偏移视线去欣赏着远处风景,脸上挂着几分牵连的心虚。
许轩完全不以为意,和马夫商量好返城时间,他挥舞着折扇朝书院山门走去。
青石白玉的牌楼上,四个大字清新隽永:‘崇文书院’。
许轩上了台阶之后,不时有熟面孔上前见礼。
“许师兄。”
“许二哥。”
他一脸笑意抱拳应着,不时拉过眼熟亲切之人拍着其有些瘦弱的肩膀。
“多吃点肉,锻炼锻炼身体,你这单薄身子,别进了考场熬不住三天便昏了过去。”
“乃母无须担心,你许二哥帮忙照料着,前些日子去看,脸色红润的很,还胖了不少。”
一路欢声笑语,许轩在学子簇拥下到了鲁夫子小院门前,对着脸上皆是感激之色的曾经同窗们拱了拱手:“不耽误各位了,洒家找鲁夫子叙叙旧去。”
“哪儿来的耽误一说,许二哥这不是见外了,我等备上宴席,待二哥聊完好好吃上一顿。”
听见这话,有面色涨的通红的书生连忙应道。
其余皆是朗声应是。
许轩笑呵呵的拱了拱手,应了这事:“无酒不成宴,不过秋闱在即,你们饮不得,可要便宜我了。”
又是闲聊了好一阵,他才是告别诸位书生,跨进鲁夫子所在院落。
过了影墙,小院左侧种了一片竹林,绿叶白墙,微风吹过,偏斜日光下影竹相映成趣。
一正冠端容老者坐在院中凉亭,品茶挥墨。
“鲁老头,你好徒弟看你来了!”许轩见人便是大喊一声。
鲁允文握笔之手微微一颤,一副几乎要完成的竹林图染上一团墨色。
他古朴的面容稍稍颤抖,叹了口气,随后默不作声尝试补救。
许轩三两步跨上凉亭,看了眼鲁允文画稿,撇了撇嘴,拿起一旁茶壶便饮。
“呸,呸,呸。”一股苦味浸润心肺,他面色一皱,朝着凉亭外连吐三口,“鲁老头你从哪里翻出的陈茶,太苦。”
鲁允文深深吸了口气,啪的一声放下画笔,颤颤巍巍指着许轩:“你……你……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他不由有些痛心疾首。
这茶乃是官家御赐,好不容易才从院长手中讨要过来一两。
明心,清神,当属世间一品。
这才是二遍,结果就被许轩把茶叶吐出去大半!
许轩笑了笑,见鲁夫子从画中醒转,便不再祸害他的茶,嘿嘿一笑:“什劳子玩意,还被你当成个宝贝,尝尝我特意找来的茶水。”
几年相处,他早就把准了鲁夫子的命脉,一是爱竹如命,二是喜好品茗。
如果他说自己练了巫药,说不得鲁夫子会一脸嫌弃嘀咕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如果从茶入手,这小老头说啥也得尝尝咸淡。
许轩从茶盘上取下一朴素茶盏,拔开放着巫药的瓷瓶塞子,缓缓倒下。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茶盏,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弥散开来。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参茶罢了。”鲁允文鼻尖轻嗅,有些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