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官,我们这里都是上好的武器,要不要买几把趁手的?”
“去去去。”
他的视线穿透敞开的大门,捕捉着炉火的明暗、匠人手上的动作、架上陈列的半成品刀剑矛戈的样式、甚至是地上堆积的矿渣色泽。
“客官,不买东西不能进入!”
陈洛丢了一个袋子过去,正在吆喝的人儿打开后,刹那间眼睛放光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哎呀,好说好说,客官你随便看,有事随时叫我。”
他时而下马,随手拿起一件铺面外摆放的铜镜或铜壶,指腹沿着上面繁复或简朴的纹路细细摩挲,感受其铸造的精细度与风格;
时而又踱入铺内,看似随意地与赤膊抡锤的匠人攀谈几句:“老师傅,这刀胚淬了几次火?用的可是谯郡本地精铜?”
语气平淡,如同寻常买主问价,目光却如无形的探针,试图从对方不经意的回答、眼神的细微变化甚至额角渗出的汗珠里,挖掘出关于技艺传承、特殊订单或可疑人物的隐秘信息。
“嗯……没见过?”
随着深入城区,喧嚣稍减。
行至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巷落,这里的铺面明显高大宽敞了些,门脸也更为讲究,悬挂的多是“什么氏珍玩”、“古器承造”之类的匾额。
“这下有点难办了。”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铁腥味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精细的铜锈味和淡淡的油脂清香。
这里专营的是精细铜器、礼器、仿古器皿,是富户豪强乃至官府定制器物的地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陈洛的目光,被巷子深处一家门脸不甚张扬、甚至有些陈旧,但透着沉静古意的铺子吸引住了。
乌木招牌上,隶书镌刻着三个略显斑驳的金字——“金声阁”。
“最后去看看那家吧。”
铺内陈设不多,却件件不凡。几件青铜鼎、簋、壶、樽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器型规整,线条流畅,每一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如同覆盖着一层流动的黑金。
上面的纹饰——无论是狞厉的饕餮、盘旋的夔龙,还是细密的云雷纹——都刻画得繁复精美,刀工精湛。
柜台后,一位须发皆已花白的老匠人,正佝偻着背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抹天光,全神贯注。
“颍川有奇士,名曰马德衡。
幼怀璇玑志,长通百工经。
不屑谈兵甲,唯爱弄机铃。
洛阳市中过,见织心自惊。
旧机十二蹑,昼夜声不停。
女工十指裂,匹帛才半绫。
马均仰天叹,废寝忘食营。
七日不窥园,新机一朝成。
蹑足减其半,功效增数町。
天下织妇笑,从此无愁容。”
他一边轻声哼唱,左手稳稳扶住一件小巧精致的青铜酒樽,右手捏着一柄细如毫发的刻刀,刀刃在樽腹蟠螭纹饰的某个细微转折处,以几乎肉眼难辨的幅度轻轻修整着。
陈洛迈步走入店中,靴底落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更造指南车,精妙夺天工。
铜人举玉指,铁马走玄穹。
无论风与雾,直指北斗宫。
魏帝惊且喜,以为鬼神通。
又作水转百戏图,木人击鼓吹笙竽。
跳丸掷剑舞幡幢,鱼龙曼衍戏江湖。
观者皆屏息,疑是神仙徒。”
脚步声惊动了老匠人。他停下手中细如发丝的刻刀,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口。
“嗯?”
那浑浊的眼睛深处,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警惕如同潭底游弋的鱼影,倏忽闪过,随即又被一层生意人惯有的、近乎谦卑的笑容覆盖。
他放下刻刀和酒樽,双手在深蓝色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堆起笑纹,
“客官光临,蓬荜生辉。不知想看些什么?小老儿这‘金声阁’,做的都是些祖传的老手艺,不求新巧,只重古意。
新打的祭祀礼器、把玩的仿古玩意儿,倒也有些,客官若有兴致,不妨慢慢看?”
语速不快,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缓慢拖沓,声音沙哑,如同枯叶摩擦。
“看看铜牌。”
陈洛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踱步走近柜台,看似随意地将右手轻轻搭在柜台上。
那柜台是用上了年头的老榆木打造,表面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如镜,甚至能映出人影。
“哎呀,这个……”
他的手指就在这光滑的木质表面上,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划过,指腹感受着木材温润的纹理。
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锐利如电,缓缓扫过靠墙木架上陈列的各式青铜令牌、符节样品。
“老夫倒是见过各式各样的,只不过这种东西倒是有些蹊跷。”
老匠人浑浊的眼珠深处,那丝警惕的光芒似乎又闪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
“不过嘛,这方面我也略知一二,想当年随南……咳咳。”
他慢悠悠地弯下腰,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滞感,从柜台下方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摸索出一块尚未完成任何纹饰的素面青铜牌胚,轻轻放在柜台上。
牌胚表面粗糙,泛着生涩的青铜原色。
“客官可是要定制令牌?不知是军中所用,还是府邸信物?欲刻何字?用何纹饰?蟠螭如何?还是更喜古朴些的夔纹?”
他一边问着,浑浊的眼睛却紧盯着陈洛的脸,仿佛要从这张冰封般的面孔上读出答案。
陈洛没有回答。
他直接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那枚用厚实粗布严密包裹着的伪造令牌——
只露出蟠螭纹饰最精妙的一角,以及令牌边缘那独特的、带着微妙弧形、仿佛被特殊工具精心打磨过的痕迹,还有渗入纹路深处、形成深浅不一斑驳的铜绿沁色——将它轻轻放在光滑的榆木柜台上,推了过去。
“老师傅见多识广,劳烦您帮我看看,此物……”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平稳,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
“可否认出是出自贵店之手,或者……这谯县城内,哪位大家能有这等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