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低喝一声,强忍着不适,手掌抵住王虎那激动得不断耸动的宽厚肩膀,用了点力道,嫌弃又无奈地将这涕泪横流的亲卫队长从自己身上推开,
“男儿丈夫,流血不流泪!抱刀去!莫污了我的新甲!”
王虎被推开,依旧抱着刀跪在地上,咧开大嘴又哭又笑,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涕泪:
“嘿嘿…将军…末将…末将这是高兴!高兴!”
那柄长枪被他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拥有了新的生命。
石窟内众人看着这一幕,莞尔之余,亦感佩于袍泽情深。
陈洛无奈地摇摇头,目光却再次落回那柄静静矗立、通体黝黑、隐有龙鳞暗芒流转的“裂穹”槊上。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冰凉粗粝的槊身,感受着那沉睡的、足以裂开苍穹的磅礴力量,眼中战意如烈焰升腾。
建安二年的暮春,许都城内却无半分暖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巍峨宫阙的鸱吻,风卷起御道上的尘土与零落的柳絮,打着旋儿,透着一股子肃杀。
“大哥,我实在不明白了,明明都离开此地了,还回来做甚!”
“天子急诏,岂能视若无睹?”
一乘青幔小车,在数十名甲士“护送”下,碾过沉寂的御道,驶向那如巨兽匍匐的宫城。
“那曹操生性多疑,此番定不会让你轻易离开。”
车内,刘备端坐,膝上那双粗粝的草鞋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
车外,关羽按刀随行,丹凤眼微眯,扫视着宫墙箭楼间那些影影绰绰、如同秃鹫般窥伺的黑影;
张飞则焦躁地勒着马缰,座下乌骓马喷着粗重的鼻息,蹄铁不安地刨着铺石的御道,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宫门深似海。
沉重的朱漆宫门在刘备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关羽、张飞连同那数十名甲士,被冰冷的宫规挡在了巍峨的宫墙之外,如同被遗弃在孤岛。
“呸,诏俺大哥做甚,难道就缺人聊天解闷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唯有风声呜咽。
深宫禁苑,椒房殿内药气弥漫,炭盆也驱不散那股子阴冷。
年仅十六的献帝刘协,裹着厚厚的锦裘,斜倚在御榻上,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他面前,刘备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触地。
“皇叔…请起。”
献帝的声音带着少年人不应有的虚弱与疲惫,他挥退了仅有的两名老宦官,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少年天子的目光落在刘备身上,带着希冀,更深的却是恐惧。
“许都……非久居之地。曹司空…待朕甚厚,然……”
他话未说完,却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那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单薄胸膛里最后一丝热气都咳出来,在空旷死寂的殿堂中回荡,更添凄凉。
刘备连忙起身,趋前一步,却又不敢僭越,只能焦灼地看着,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陛下!保重龙体!陛下!”
献帝喘息稍定,粗重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嘶声。
他挣扎着,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从枕下摸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狭长包袱。那包袱不大,却仿佛重逾千钧,献帝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白。
他示意刘备近前,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迫。刘备不敢怠慢,膝行两步,凑到榻边。
“此乃……”
献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每一个字都费力地从唇齿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朕于……白马寺……为汉室祈福,所制,金丝袈裟…”
他将包袱塞入刘备手中,冰冷的锦缎触感下,是坚硬而极具分量的轮廓。献帝枯槁的手指死死扣住刘备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让刘备心头一凛。
“皇叔忠义贯日,当替朕……供奉于佛前,日夜焚香,祷祝……国泰,民安……”
他死死盯着刘备的眼睛,那瞳孔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火焰,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绝望与无声的哀求。
那眼神传递的分量,绝非一件寻常袈裟所能承载,它沉甸甸地压在刘备心头,如同泰山压顶。
包袱入手,果然沉甸甸的,触感坚硬,绝非柔软织物该有的绵软。
刘备瞬间明了!
这“金丝袈裟”之内,定有乾坤!是诏书?是兵符?抑或是…大汉天子最后的血泪控诉与绝望的呐喊?
惊涛骇浪在他胸中狂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面上竭力维持着恭谨与深切的悲戚,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一种誓言般的沉重:
“臣……刘备!定不负陛下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必使此袈裟……得享佛前香火,日夜祷祝陛下圣体安康,汉祚永延!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敲击在死寂的空气里。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礼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得如同敲在君臣二人紧绷的心弦上。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个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溪流般干净剔透的声音,却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臣荀彧,奉司空之命,特来探视陛下圣躬安否!”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侍立的黄门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尚书令荀彧,一身素净无瑕的文士袍,纤尘不染,手持象征着权柄的白玉笏板,温文尔雅地步入殿内。
他身上似乎带着殿外初春的微凉气息,瞬间冲淡了浓郁的草药味。
他目光平和深邃,如同两口千年古井,深不见底,先是对着御榻上气息奄奄的献帝深深一揖,礼数周全到了极致:
“臣荀彧,叩问陛下安好。”
随即,那古井无波的目光转向刘备,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刘使君也在?闻使君近日车马劳顿,偶染风寒?司空甚是挂念,特命彧前来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