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陈珪静静地听着儿子激昂的分析,脸上古井无波。
他再次端起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良久,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杯底与桌面再次发出一声清晰的“嗒”响,仿佛为陈登的论断落下了注脚。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半卷的竹帘,再次投向校场中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玄甲身影。
晨光勾勒出那人挺拔如松的轮廓,虽处喧嚣中心,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激流中的礁石。
“没错父亲,沉凝如山,动若雷霆……”
陈珪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在雅间内回荡,
“关张之勇,或可力敌于疆场,破阵于万军……然此子之智勇,如渊如海,深不可测。
其器,非止于斩将夺旗,更在于……谋国。”
他微微停顿,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洞悉一切的沧桑与郑重:
“元龙,汝所言不差。此子……确在万人敌之上。
吕布,危矣。徐州的天……怕是要变了。”
话音落处,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那微不可闻的轻响,却似敲在了时代的脉搏之上。
泗水河畔的欢呼声浪如同沸腾的鼎镬,冲击着高坡上那张张铁青的面孔。
那支深深钉入旗杆的长箭,箭尾的白羽犹自嗡嗡震颤,如同一声声无声的嘲弄,狠狠抽打在吕布的脸上。
“嘶——”
他金冠下的额角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蚯蚓,握着方天画戟杆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那坚韧的戟杆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赤兔马感受到主人狂暴的怒意,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泥土,喷出大团白气。
“好!好一个曲阿狂人!”
吕布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碴子,带着择人而噬的暴戾,
“某竟不知……汝还藏着如此一手穿云裂石的箭术!”
他环眼死死盯着坡下那个被万民簇拥的玄甲身影,仿佛要将那身影生吞活剥。
陈宫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寒光闪烁,他靠近吕布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温侯息怒。此子心机深沉,非比寻常。射草靶时,十中九红心,末箭却‘失手’射断绳索,示敌以弱,显其伤重难支之态。
破甲之时,弃枪用刀,看似取巧,实则是洞察铁甲环扣相连的弱点,以巧破力,四两拨千斤!
此二举,皆在藏拙,在示弱,在麻痹我等!”
他目光锐利地刺向陈洛肋下玄甲处隐约可见的暗红,
“唯有最后这夺旗一箭……才是其真正的锋芒!百步穿甲,透靶钉旗!
此等神射,非有龙象之力、鹰隼之目、磐石之心不可为!
此子……深谙韬晦之道,其志……恐不在小!”
“韬晦?!藏拙?!”
吕布猛地回头,环眼中血丝密布,狂暴的怒气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公台!某岂能不知!可恨!可恨至极!”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自己精心策划的折辱之局,非但未能挫败对方分毫,反倒成了这“曲阿狂人”扬名立万的踏脚石!
那万民的欢呼,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他仿佛看到刘备那张温厚面孔下隐藏的得意,看到陈洛那沉静眼神深处的嘲讽!
“砰——!”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陡然响起!
吕布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翻腾的滔天怒火,他猛地抓起面前案几上那只盛满美酒的青铜酒樽。
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砸在脚下的岩石之上!
酒樽瞬间扭曲变形,酒液混合着青铜碎片四散飞溅,如同吕布此刻被践踏的尊严!
“追风马!”
吕布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狂怒而扭曲,
“给他!牵给他!”
他戟指坡下陈洛,环眼赤红,
“让他牵走!某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命骑稳这匹烈马!”
这咬牙切齿的命令,与其说是兑现承诺,不如说是无能狂怒的发泄,更是将原本计划中用来羞辱对手的利器,亲手递给了敌人!
魏续脸色如同锅底,腮帮子咬得鼓起。他强忍着屈辱,狠狠瞪了一眼坡下,对身旁亲兵吼道,
“没听见温侯钧旨吗?!把那匹大宛马牵下去!给那……陈都尉!”
“陈都尉”三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很快,一匹神骏非凡的雪白大宛马被两名士兵牵下高坡。
此马骨架高大,四蹄修长有力,毛色如新雪般纯净无瑕,在阳光下流淌着缎子般的光泽,昂首阔步间自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正是吕布口中的西域神驹“追风”。
它被牵至陈洛面前,打着响鼻,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刚刚震动全场的人类。
“律——”
河滩两岸的百姓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充满了羡慕与期待。
能得到温侯吕布亲口许诺、如此神骏的宝马,这是何等的荣耀!
刘备在关羽、张飞及一众亲兵的簇拥下也已策马来到陈洛身边。
张飞瞪着那匹追风马,豹眼中难掩喜爱,瓮声瓮气道,
“好马!守仁,还不快谢过温侯‘厚赐’?”
他故意将“厚赐”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讽刺。
关羽丹凤眼微眯,抚髯不语,目光却落在陈洛略显苍白的脸上和肋下那抹刺眼的暗红。
陈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匹价值连城的神驹,眼中并无丝毫波澜,仿佛看的不是一匹大宛宝马,而是一头寻常的驽马。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刚刚经历三关、此刻正微微喘息、鬃毛汗湿的普通栗色战马。
这马虽非神骏,却也在方才的奔驰中与他心意相通,竭尽全力。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匹雪白的追风马,直接投向高坡之上那个被怒火扭曲的身影,声音朗朗,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河滩,也清晰地送入坡顶每一个人的耳中:
“谢过温侯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