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玲绮正对着被夕阳染得血红一片、仿佛流淌着无数亡魂鲜血的河水怔怔出神,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臭守仁,臭守仁,臭守仁。”
听到贾诩的声音,她猛地回神,冷冷地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嗤笑。
随即扭过头去,用冰冷的侧脸对着他,摆明了拒绝回答。
贾诩对她的无礼视若无睹,仿佛只是对着那滔滔河水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在诵读一段尘封的古老卷宗,
“昔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于乱世中披荆斩棘。
麾下有一员大将,名曰岑彭,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
“曾在此水之畔,布下奇阵,大破强敌,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其势之盛,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功勋卓著,一时无两,几近封神。”
他讲述着辉煌的战绩,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激赏,只有一种淡漠的陈述感,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旧闻。
吕玲绮的肩膀似乎绷紧了些,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短促的冷音,仿佛在嘲笑贾诩这种刻意卖弄学问的腔调,透着深深的不屑。
贾诩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冷哼,话锋如同河水般自然转折,语气依旧是那份令人心头发冷的平淡,
“然,便是如此名震天下的猛将,最终……”
他刻意顿了顿,让河水的咆哮声填补这短暂的空白,
“却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刺杀。不知名的宵小之徒,几柄淬毒的短匕,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
一代名将,就此身首异处,殒命于尘埃。那生前立下的赫赫战功,万世流芳的威名,转眼间,”
他轻轻摊开枯瘦的手掌,做了一个随风消散的手势,
“便如同这河面的浮沫,转瞬成空,烟消云散。”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河滩上摸索片刻,捡起一块被流水经年累月冲刷打磨得异常光滑圆润的黑色鹅卵石。
他将其握在掌心,指尖感受着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微微摩挲着。
“你说,”
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似乎穿透虚空,投向吕玲绮的背影,又像是投向更遥远的时空,
“他岑彭征战一生,历经大小百余战,枪林箭雨,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多少豪杰枭雄倒在他的马蹄之下……
最后,却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如此……不值一提。
值否?可惜否?”
吕玲绮握着双戟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戟杆上缠绕的防滑麻绳深深勒进她的掌心。
贾诩那冰冷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刺痛瞬间攫住了她,但长久以来铸就的坚硬外壳让她立刻将这脆弱压了下去。
她猛地转过身,俏脸含煞,杏眼圆睁,对着贾诩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声音带着强压的颤抖,
“成则王侯败则寇!战场之上,生死有命!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更谈不上可惜!”
“是啊,成王败寇。”
贾诩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咀嚼一句古老的箴言。
他掂了掂手中那块沉甸甸的鹅卵石,仿佛在权衡它的分量,然后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那块石头便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无力的小弧线,“噗”的一声轻响,落入了湍急翻涌的猩红河水之中。
那石头甚至没能激起一朵像样的水花,只在河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涟漪旋涡,瞬间就被狂暴的水流无情地卷走、吞没,再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看这育水,亘古奔流,滔滔不息。”
贾诩的目光追随着那块消失的石子,片刻后又投向更广阔的河面,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如同河面升腾的带着血腥味的水汽。
“昨日,它带走了岑彭的赫赫功业,淹没了他震天的威名。今日,它映照着你我的身影,倒映着这血色黄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
“明日……它又会带走谁的性命?吞噬掉谁的声名?这天下滔滔大势,如同这育水洪流,汹涌澎湃,浩浩汤汤,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稍作停留。
过去的,无论多么辉煌灿烂,多么惨烈悲壮,终究都如同沉入河底的沙石,过去了,便永不再来;未来的,”
他微微摇头,
“虚无缥缈,如同河上升腾的雾气,难以捉摸,变幻莫测,谁又能真正看清、真正掌控?人,生于此间,能把握的,唯有……
脚下这一寸土地,眼前这一刹那时光。”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不再是散漫地投向远方或河水,而是真正地、带着穿透力的锐利,落在了吕玲绮那张混合着愤怒、倔强、迷茫和痛苦的年轻脸庞上。
那目光不再是浑浊的老眼昏花,而是如同剥落了所有伪装的利刃,直刺人心。
“世人行事,犹如这河畔石子,”
贾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吕玲绮紧绷的心弦上。
“初生之时,棱角分明,锐气逼人,投入水中,或能激起片刻波澜。”
他指了指河水,
“然,激流冲刷之下,要么棱角尽失,被磨砺成浑圆光滑、随波逐流的鹅卵石;要么就被卷入更深、更暗的河底,永埋污淖泥沙之下,再无声息。”
他那双仿佛能洞察幽冥的眼眸紧紧锁住吕玲绮,
“而真正的智者,则需学会,”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
“看清这水流的方向!在这浩浩荡荡、无法阻挡的大势之中,找到属于自己能立足、能喘息的礁石,活下去!并且……”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活得更好!更久!执着于那些已经沉入水底、永不复返的过往,或是终日恐惧于那尚未到来、或许根本不会降临的惊涛骇浪,以身相殉,皆为愚者所为,徒然耗尽性命,毫无益处!”
最后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向吕玲绮心中最顽固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