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信义？”
贾诩嗤之以鼻，醉意更浓，话语也愈发尖锐，
“刘玄德倒是一心讲求仁德信义，可结果如何？辗转半生，寄人篱下，若非近来偶得机遇，招募陈洛，占据汝南数郡，只怕还在四处漂泊！
这乱世，便是人吃人的世道！仁义，不过是强者用来粉饰太平，弱者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唯有洞察人性之恶，善用权谋机变，方能于乱世中立足，进而图谋天下！
譬如用毒，剂量精准，可杀敌于无形；用间，布局巧妙，可抵十万雄兵！无毒不丈夫！”
那青年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如秋水，直视贾诩：
“尊客高论，洞察时弊，然未免失之偏激。权谋机变，如同利刃，可用之以除暴安良，亦可持之为非作歹，关键在于执刃者之心。
若一味崇尚诡诈狠戾，视人命如草芥，则与董卓、李傕何异？
纵使得势，亦必招致天下共击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才是根本。
昔日商汤周武，以仁德兴；暴秦强隋，以苛法亡，史鉴昭昭，岂能无视？”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引经据典，将贾诩那套“狠辣至上”的理论驳得有些体无完肤。
贾诩又举了几个历史上成王败寇的例子，试图证明胜利者不受谴责，但那青年总能从更高的“道”的层面，或者更精微的时势、人心角度予以反驳，指出其局限性。
两人从春秋战国辩到楚汉相争，又从光武中兴谈到当下局势，青年学识之渊博，思辨之清晰，令贾诩暗暗心惊。
他自诩智计超群，罕遇对手，今日在这乡野小店，竟被一个年轻后生说得有些理屈词穷。
酒意在这激烈的思想交锋中渐渐散去，贾诩的额头反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不是热的，而是某种遇到棋逢对手的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
他盯着眼前这个平静如水的青年，心中波澜起伏：此人是谁？竟有如此见识！
辩论暂歇，贾诩深吸一口气，忽然扬声对柜台喊道：
“小二，这位先生今日的酒菜钱，一并记在我账上！”
说完，将一块不小的银铤拍在桌上。
那青年略显诧异，拱手道：
“无功不受禄，怎好让尊客破费？”
贾诩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有欣赏，有感慨，也有一丝落寞：
“今日与先生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贾某许久未曾如此畅快，些许酒资，聊表心意，先生万勿推辞。”
青年见他意诚，便不再坚持，坦然受之：“既然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多谢尊客。”
贾诩起身，准备离去，走到棚口，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依旧安坐如山的青年，郑重地拱了拱手：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青年起身还礼，衣袂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轻轻飘动，神色淡然依旧：
“山野草民，躬耕于南阳，姓名不足挂齿。若蒙下问，可唤我……诸葛孔明。”
诸葛孔明……贾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副清癯的面容刻入脑海，然后转身，解开马缰，翻身上马，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马蹄声嘚嘚，消失在午后的热浪与尘土中。茅棚内，那自称诸葛孔明的青年，望着贾诩远去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缓缓啜饮起来。
仲夏六月，淮水之畔，暑气蒸腾，连风都带着一股黏腻的热意，仿佛一张浸透了温水的布帛，沉沉地裹在人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与滞涩。
汝南城外的校场，赤裸裸地暴露在毒辣的日头之下，黑压压的甲士肃立如山，纹丝不动。
无数挺直的枪戟如钢铁森林连绵展开，冰冷的锋刃在灼目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寒光，与蒸腾的地气交织，扭曲了空气，竟透出一种森然萧杀之感。
“嗯嗯嗯嗯。”
临时垒起的高台上，刘备一身戎装，外披玄色大氅，猎猎翻飞，宛如一面不屈的旗帜。
左侧，关羽凤目微阖，赤红面庞上无悲无喜，修长的手指缓慢捋过及胸的美髯，沉静如渊，仿佛周遭的酷热与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右侧，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戟张，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犹如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炽热的战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陈洛则立于刘备身侧稍后之处，一身玄鳞山文甲紧密贴合着他挺拔的身躯，甲片在强光下流转着幽深的暗泽，手中那柄家传的环首龙雀刀，刀脊处的龙雀纹路在汗水浸润下显得愈发狰狞，刀柄被他的大手握得温热。
“擂鼓！”
刘备的声音并不刻意高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沉稳的清泉注入滚烫的铁砂，清晰地盖过了天地间的燥热，烙印在每一个士卒紧绷的心弦之上。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骤然炸响，起初沉闷如大地深处的闷雷，继而层层叠叠，汹涌澎湃，撞击着校场上每一个人的胸膛，将那空气中的慵懒和黏腻狠狠撕裂、驱散。
三万大军，鸦雀无声，唯有无数面大小旌旗被热风猛烈地撕扯着，发出哗啦啦、猎啦啦的声响，如同巨兽粗重的喘息。
汗水从士兵们的额角、鬓边无声滑落，砸在滚烫的尘土中，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刘备上前一步，脚下的夯土台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高台下无数张刚毅或尚显稚嫩的面孔，那目光沉重而炽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激愤，刺破热浪：
“袁术逆贼，僭号称帝，祸乱淮南！
伪号‘仲家’，窃据神器！其所治之地，赋税如虎，徭役如狼，致使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骨为薪！
此等人神共愤，天人共戮之举，天地为之失色！
我等奉天子密诏，顺天承命，讨伐叛逆！望诸君奋勇向前，涤荡奸凶，澄清寰宇，再造清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