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声粗气地说完,扭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陈洛看着地上犹自震颤的刀柄,又抬眼看看张飞那刻意扭向一边、布满虬髯的侧脸,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这莽撞汉子别扭的关切方式,竟有些……刺眼。
“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一样,尽管拿去就是!”
刘备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长长一叹,轻轻拍了拍陈洛的肩膀,却未再出言劝阻。
“我,再送你一程。”
夜色如墨,风雪更紧。
陈洛强撑着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那柄张飞所赠的环首刀仔细系在腰间。
“不如就此别过!”
肋下的伤处仍在叫嚣,每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痛楚,但他咬紧牙关,掀开帐帘,一头扎进呼啸的风雪中。
寒气如刀,瞬间刺透了单薄的衣衫。他裹紧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营门方向艰难跋涉。
身后那点昏黄的灯火和残营的轮廓,在风雪中迅速模糊、远去。
淮南,新兵,自立……这些念头在他冻得发麻的脑海里盘旋。
“自己也是凡人之躯,尽管能匹马单枪突出重围,也能令敌军锐气尽折,心烦胆寒,但……面对历史的洪流,自己怎可安然无恙。”
如今对于战斗上受的伤之所以反应不打,是因为和在穿越前侦查连受到的模拟刑讯逼供来说——
没那么折磨,但也不是不存在疼痛!
营门在望,两个值哨的士卒瑟缩在避风的木栅后。
陈洛正欲开口,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来:
“守仁贤弟!且慢行一步!”
陈洛猛地回头。
风雪迷蒙中,只见一人顶着朔风,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追来,单薄的旧袍被狂风卷起,正是刘备!
他竟未披大氅,头上连顶挡雪的斗笠也无,发髻肩头已积了一层薄雪,脸上被寒风刮得通红。
“刘公!”
陈洛愕然止步,风雪灌入口鼻,呛得他一阵咳嗽。
“咳咳咳。”
刘备已奔至近前,气息急促,口鼻喷出大团白雾。
他站定,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洛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种更深沉难言的东西。
然后,在陈洛惊愕的目光中,他竟毫不犹豫地抬手,解下了自己头上那顶边缘早已磨得起了毛边的旧草帽。
接着,他竟弯下腰去,就在这冰天雪地、泥泞不堪的营门前,脱下了自己脚上那双同样沾满泥污的草鞋!
“刘公!使不得!”
陈洛失声喊道,下意识就要去扶他。
刘备却已直起身,将那顶草帽和那双尚带着他体温的草鞋,不由分说地塞进陈洛僵硬的怀里。
“贤弟此去,山高水长,风霜雨雪……”
刘备的声音在风雪中断续传来,却异常清晰,
“为兄身无长物,唯有这遮阳蔽体之物,可略挡风寒。
可惜守仁并未予我时间再编新物,还望莫要嫌弃!”
“戴上,穿上!
脚暖了,路才走得稳当!”
怀中的草帽和草鞋粗糙而沉重。
陈洛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草帽边缘,触感异样——
一圈圈细密的麻线,将原本松散易断的帽檐紧紧缠裹加固,缠得那么密实,针脚却异常整齐,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就在这冰冷的、粗糙的、带着补丁的麻布触碰到指尖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洪流猛地冲垮了陈洛心中那道名为“理智”和“自立”的堤坝!
什么穿越者的优越,什么吕布级的武力,什么天下大势尽在掌握的雄心,在这份倾尽所有、质朴到卑微的关怀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堡垒。
前世军营里,老班长默默为新兵缝补磨破的作训鞋;演习归来,炊事班端上那碗滚烫的姜汤……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军人的纯粹情谊,在这一刻伴随着草鞋草帽的温度,轰然撞进灵魂深处!
“刘公——!”
一声嘶哑的、饱含痛楚与悔悟的呼喊撕裂了风雪。
陈洛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雪地里!
怀中的草帽草鞋跌落在地,他不管不顾,双手死死抓住那双还带着刘备体温的草鞋,仿佛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混杂着冰冷的雪水,砸落在泥泞的地面。
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哽咽得破碎不成调:
“陈洛……陈守仁……愿随刘公!
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此心可昭日月,天地共鉴!”
字字泣血,重逾千钧。
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
营门阴影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抹沉静的碧色。
关羽静立如松,丹凤眼凝视着雪地中跪伏泣血的身影,一手缓缓抚过长髯,低沉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可辨,
“此子心如赤金,情真意切,当世罕见。”
另一侧,张飞那铁塔般的身躯倚在营门粗粝的木柱上,浓密的虬髯掩住了大半张脸。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扭过头去,只留给风雪一个宽阔而僵硬的背影。
然而,借着营门旁火把摇曳的光,陈洛泪眼朦胧的余光,分明瞥见那莽撞汉子的嘴角,极其别扭地、却又极其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刘备早已抢步上前,双手用力扶住陈洛颤抖的双臂,想将他搀起。
他的眼眶也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守仁!好兄弟!快起来!地上寒凉……”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猛地攫住了陈洛。
肋下那早已被强压下去的剧痛,连同这短短一瞬翻天覆地的情感冲击,彻底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
眼前刘备焦急的面容、关羽沉凝的身影、张飞僵硬的背影,都在旋转、模糊、远去……世界彻底陷入无边的沉寂与黑暗。
“主……公……”
他向前倒去,沉重的身躯被刘备和抢步上前的关羽一左一右牢牢托住。
手中,那双缝着补丁的草鞋,依旧死死攥在滚烫的掌心,像握住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坠着他,也托着他,坠向温暖的无知无觉,也托向一个全新的、不再孤身一人的未来。
风雪呜咽,残营静默,唯有那紧握草鞋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走!
大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