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残骸,从无光的深海被缓慢打捞。冰冷、粘稠、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被巨浪拍打过后的、遍布裂痕的废墟。慕云笙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羽毛,在虚空中无力地飘荡,最终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起,缓缓上升。
感官在破碎中艰难重组。
首先回归的是声音。
不再是沉重的心跳,不再是悲怆的鲸歌。
是…一种低沉的、平稳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命体安详的呼吸,规律而有力。
接着是触感。
冰冷,坚硬,带着熟悉的皮革纹理和…淡淡的机油味?身下不再是无边的虚妄,而是某种坚实的支撑。脸颊贴着的表面冰凉,带着细微的颗粒感。
然后是嗅觉。
浓重的、新鲜而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机油、灰尘,还有一丝…属于公交车内部特有的、陈年积垢的气息。
最后是视觉。
眼皮沉重得如同铅铸。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光线昏暗,却真实存在。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模糊的视野里,是褪色的蓝色座椅靠背的轮廓,是磨损的金属扶手杆的反光,是驾驶台下方仪表盘散发出的、微弱却稳定的绿色和红色指示灯。
现实。
他回来了。
“呃…”一声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伴随着这声呻吟,是身体各处被强行唤醒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剧痛!头颅像被重锤反复夯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颅内无数根断裂的神经;胸腔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无处不酸,无处不痛,无处不沉重。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甜,喉咙干涩得如同沙漠。
他想动一动手指,回应一下这具残破躯壳的回归。回应那声将他拖回现实的、带着巨大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呼喊。
“云笙?!云笙!你醒了?!老天爷!!”老李那张布满油汗、涕泪横流的脸猛地闯入他模糊的视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这个壮实的汉子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颤抖着,想碰他又不敢碰,眼中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担忧。“别动!千万别动!救护车!救护车马上就到!你…你流了好多血…”
慕云笙的视线艰难地越过老李激动的肩膀,投向旁边。周队长那张惯常严肃的脸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在他和老李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尚未散去的惊悸。几个警员围在稍远处,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慕云笙,又看看那台正在平稳怠速运转、发出低沉嗡鸣的引擎。
引擎…启动了…
慕云笙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放松般地向下弯了一瞬。成功了。那声穿透梦境的“鲸歌”,唤醒了沉睡的巨兽。
身体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再次凶猛地涌来,试图将他拖回昏迷的深渊。他强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幅度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视线艰难地转动,投向车厢后方。
老张头…那个年轻警员…那个记者…
他们还活着吗?
仿佛是回应他无声的询问,车厢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呻吟。
“呃…头…头好痛…”那是老张头的声音!沙哑、虚弱,却不再是死寂!紧接着,是那个年轻警员迷茫而惊恐的声音:“这…这是哪?我怎么了?”然后是女记者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尖叫:“怪物!黑色的水!好冷!救命!”
混乱,却充满了生命的嘈杂!
慕云笙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也无法维系。沉重的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将他彻底吞没。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周队长急促的、带着巨大困惑的命令声:“快!快把人抬出来!小心!轻点!医生!医生呢?!”
***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仪器有规律的“嘀嘀”声。
身体被柔软的织物包裹。
慕云笙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的天花板和刺目的白炽灯光。身体依旧像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灵魂撕裂般的透支感已经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药物作用下沉重的麻木和疲惫。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声响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天色是深沉的靛蓝,几颗疏星点缀其上。禾城的夜,似乎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
门被轻轻推开。护士走了进来,看到他睁着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慕先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慕云笙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护士会意,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地润湿他的嘴唇。“你失血过多,内脏有轻微挫伤,精神严重透支,需要静养很久。”她轻声说着,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不过,命是保住了。真是奇迹。”
“城…”慕云笙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城?”护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庆幸和困惑的表情,“你说禾城?怪事…说来也怪,就在你被送进医院后不久,那些怪事…就都停了。”
她一边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一边用带着点神秘的语气低声道:“自来水…突然就变清了!一点铁锈味和腥味都没了!跟变魔术似的!还有电,那些发疯乱叫的电器,也都安静了,该坏的修,该好的好。最神奇的是那些昏睡不醒的人…”护士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可思议,“就…就那么陆陆续续都醒了!虽然都喊着头疼、浑身没劲儿,像大病了一场,但神志都清楚!那个老维修工,还有那个小警察,就在隔壁病房观察呢!医生都查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某种…群体性的、短暂的精神性癔症?反正…好了!都好了!”
护士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场莫名“瘟疫”退去的困惑。慕云笙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紧绷的身体在柔软的床铺里,一点点地松弛下来。禾城…回来了。从那个冰冷的深渊边缘,被拽了回来。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周队长。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比之前复杂了许多。他挥手示意护士先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仪器单调的“嘀嘀”声显得格外清晰。
周队长走到病床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慕云笙苍白虚弱、插着管子的脸上,又移开,看向窗外恢复宁静的夜色。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老张头醒了,”周队长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小刘也醒了,那个记者情绪也稳定了。他们都…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很冷,很黑,像掉进了冰窟窿,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慕云笙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医生说你内脏出血,精神严重受创,像是…经历了某种极端的、难以想象的折磨。”周队长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困惑,“那辆车…停车场的人后来检查了,除了驾驶室地板上一大滩…你的血,什么异常都没有。引擎能打着,仪表灯都亮,就是一辆普通的、有点旧的老爷车。”
他往前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气声:“老李那老小子,跟中了邪似的,一口咬定是你救了所有人,救了禾城!说你钻进了那车的‘魂’里,跟一个什么…铁皮大海怪打了一架…”周队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忍住某种荒谬感,“还说他听到了鲸鱼唱歌…呵…”
他直起身,看着慕云笙依旧紧闭的双眼和毫无反应的脸,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挫败和深深的无力感。“上面…压力很大。这事太邪门,影响太坏。需要一个…解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生硬,“老张头他们的意外昏迷,可以归咎于突发性的集体…呃…某种未知的、暂时性的神经功能障碍。城市的水电异常和市民嗜睡,初步判断是…某种罕见的、短时性环境因素或心理暗示引发的群体事件。已经…结案了。”
周队长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说服力,更像是在背诵一个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剧本。“你…好好养伤。那辆车…暂时封存。在你完全恢复、能提供…更清晰的说明之前,不要靠近它。这是命令,也是…保护。”
他说完,又沉默地站了几秒,似乎想从慕云笙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慕云笙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周队长最终什么也没等到,摇了摇头,带着满腹的疑团和一种莫名的沉重,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慕云笙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眼神平静,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澜。官方的“结案”在意料之中。那超越常理的真相,注定要被掩埋在“群体癔症”和“环境异常”的标签之下。这样也好。
身体的剧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变成了沉重的钝痛和无处不在的疲惫。精神的透支感如同被掏空的水池,干涸得令人心慌。但他能感觉到,那股盘踞在灵魂深处的、来自“死亡宁静”的冰冷诱惑,已经彻底消失了。连同那沉重的虚无感一起,被那场意识深渊的终极角力彻底焚尽、净化。
代价是沉重的。身体如同破碎后被勉强粘合的瓷器,精神世界更是满目疮痍。他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来修复这满身的伤痕。
窗外的城市灯火,隔着玻璃,安静地闪烁着。禾城度过了它的劫难,正在沉睡中缓缓恢复生机。而慕云笙知道,属于他的战斗,或许暂时告一段落,但那份与冰冷深渊对视后的疲惫与代价,才刚刚开始显现。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药物带来的、相对安稳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