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轻洒在崇安城的青瓦白墙之上,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帘幕,将整座城池笼入一片烟雾朦胧之中。细雨织天,江面浮起薄雾,远山影影绰绰,宛如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长卷。春风裹着湿意拂过街巷,吹动书肆门前的竹帘,也拂动了春宴高台之上那一袭月白长衫。
大齐太康二年春,五年一度的崇安诗文会如期举行,国子监以“雨”为意象出题。此会由国子监牵头,翰林院协办,旨在遴选天下英才,荐于朝堂。往届多是权贵子弟吟风弄月,徒增笑谈;然今岁不同——传闻昭国公府世子慕容煜辰将亲临春宴,一展才情。
十五岁的慕容煜辰立于春宴高台,一袭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暗云纹,腰间玉佩轻晃,行走间如风过松林,无声却清冽。他生得极好,剑眉斜飞入鬓,星目流转生辉,薄唇微抿,神情冷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刻执笔凝神,目光落在窗外细雨织就的江面,孤舟一叶,正载月而行,舟中人影模糊,似与天地同寂。
“
《临江仙·烟雨》
烟雨锁江城欲暮,雾中隐却楼台。
孤舟载月逐波行。”
他提笔落墨,字迹清逸如风,笔锋流转间似有灵韵暗涌,引得满堂文士齐齐侧目。
此句一出,便知绝非寻常之作。
台下坐着的,有大齐国子监祭酒裴元礼,须发皆白,执掌文坛三十余载;有翰林院学士周明远,以“诗中有画”著称;更有各地赶来的才子名士,皆是胸藏锦绣之辈。原以为今日春宴不过是权贵子弟附庸风雅,谁料这位昭国公府世子,竟真有几分才情?
有人低声赞叹:“‘烟雨锁江’,一个‘锁’字,便将暮色压城之势写尽,妙极!”
“更妙在‘隐却楼台’——不是不见,而是隐,是藏,是欲露还遮,如雾里看花,意境全出。”
慕容煜辰不疾不徐,笔走龙蛇。
“墨染千山沉暮色,风回一雁穿云鸣。”
此句落罢,四座皆惊。
一位年轻书生忍不住起身,朗声道:“此乃‘以画入诗’!‘墨染’二字,竟将山色暮霭写得如泼墨山水,浓淡相宜,虚实相生!而‘风回一雁’,孤影穿云,动静之间,天地为之变色!”
他话音未落,台下已有数人提笔疾书,生怕错过佳句。
此时,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年才子起身,拱手道:“在下江南陆子安,斗胆以《春夜雨城即景》献拙一首,以应此景。”
他清了清嗓,吟道:
“细雨斜织柳如烟,画船听雨落花前。
几处楼台藏酒肆,一城灯火照春眠。”
诗句清丽婉转,颇具江南风韵,台下掌声渐起。
又有一人起身,乃北地寒门出身的李怀瑾,声如洪钟:
“《霜桥孤戍感怀》
铁马踏霜过野桥,孤城暮雨冷征袍。
边声渐起千山外,谁念书生老蓬蒿?”
慷慨悲凉,颇有边塞之风,众人亦为之动容。
然而,当慕容煜辰写下最后一句时,全场寂静如死。
“半世萍踪如逆旅,浮生底事飘零?
此身何处是归程?”
良久,掌声如雷。
裴元礼颤巍巍起身,老泪纵横:“少年谪仙!此子当真配得上这三个字!”他当场提笔抄录,口中喃喃,“此诗必传五城!十年之内,天下诗榜,当以此为首!”
慕容煜辰收笔,浅笑致礼,神色淡然,仿佛方才所作不过寻常。
他是昭国公府世子,祖父慕容元真是大楚太宰、燕国公,父亲慕容清晏乃大齐大司马、大将军,手握兵权,母亲千书柠更是千机阁阁主之妹。出身显赫,自小便被寄予厚望。
可无人知晓,他体内真元被封。
母亲以《烟霞抱朴诀》锁其经脉,说是护他性命,实则令他十五年来无法修炼半分灵力。如今修为不过金丹初期,且如困笼之鸟,寸步难行。每夜子时,经脉如针扎蚁噬,痛不可言,唯有默诵古经,方能稍缓。
可他偏不信命。
诗可动人心,剑亦能定乾坤。
他今日要的,不只是文名——他要的是,让天下人知,慕容氏未衰,煜辰未弱。
夜幕初降,宝篆斋灯火通明。
这里是崇安城最负盛名的拍卖行,专营灵器、丹药、古籍,背后有三大皇朝商会撑腰,寻常人连门槛都难进。门前两尊玄铁狻猊,目含幽光,守卫森严。
慕容煜辰与一人并肩而入。
那人一袭玄色锦袍,眉眼含笑,手中把玩着一枚灵珠,正是骠骑大将军之子、淮安侯世子韦信。两人自幼相识,性情相投,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狡黠似狐,堪称“双绝公子”。
“煜辰,今日你那首诗,可是让众人皆醉。”韦信低笑,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听说醉月楼的柳如烟姑娘让人抄了一幅贴在床头,日日诵读,说是‘梦中相见,不负此生’。”
“莫要胡说。”慕容煜辰轻斥,面上却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红晕,指尖不自觉抚过腰间玉佩。
“你脸红了。”韦信挑眉,“堂堂世子,写‘何处是归程’,莫非心里真有个归处?”
“我只是写诗。”他淡淡道,“诗是天地心,不是儿女情。”
“可天地心,也藏人间情。”韦信敛了笑意,低声道,“你写‘半世萍踪’,是真的在问自己吧?你真不知道归程在哪儿?”
慕容煜辰沉默片刻,望向窗外雨幕:“我生来便是棋子,父辈布局,母辈设限。我连经脉都被锁住,谈何归程?”
“可你今日作诗,已非棋子。”韦信正色,“你是执棋之人。”
拍卖开始。
第一件重宝,玄冥玉简——据传记载上古阵纹之秘,起拍价三千灵珠。
灵珠乃灵力凝结而成,一珠抵百金,三千灵珠足以买下一城商铺。
慕容煜辰眉头微皱。他虽贵为世子,但私库不过千珠,远不够竞价。
“别慌。”韦信凑近,压低声音,“我刚与千机阁钱庄签了契,以你昭国公府信用作押,借七千灵珠,三日归还。”
“你疯了?”慕容煜辰挑眉,“若三日不还,千机阁有权查封你府库。”
“你更疯。”韦信笑得狡黠,“诗都敢写‘何处是归程’,还怕借点钱?再说了,你若真解封了,区区七千珠,不过一剑之功。”
玉简竞价至四千八百珠时,炎华商贾团与大周武馆联手压价,意图逼退年轻公子。
“五千!”慕容煜辰起身,声如清泉击石。
全场一静。
“五千五!”大周武馆代表冷笑,“世子豪气,可别把家底赔进去。”
“七千!”
他直接加价两千,一锤定音。
满堂哗然。
他立于中央,月白长衫未改,却已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第二件,九转灵枢丹——可洗经伐髓,助金丹修士突破瓶颈,起拍五千,最终被他以六千八百珠拿下。
“世子豪气!”有人讥讽,“莫不是以为灵珠从天上掉?”
慕容煜辰转身,目光清冷:“此玉简藏天地阵纹之秘,岂容蒙尘于俗手?尔等只知逐利,不知大道,争之何益?”
语毕拂袖而去,留下满堂错愕。
韦信拍肩大笑:“爽!今晚不醉不归!”
醉仙醪,三杯入喉,如饮星河。
传说饮之者,魂游太虚,醒后三日犹带仙气。
慕容煜辰从没喝过,今夜破例。
他与韦信在“云外楼”畅饮,临窗而坐,俯瞰全城灯火。雨已停,檐角滴水如珠,映着月光,宛如碎银。
“你说,我若能解封修为,一年可至元婴否?”他望着杯中倒影,轻声问。
韦信眯眼,指尖轻敲桌面:“你若能练武,十年内必成宗师。但若解封,以你根骨,五年便可踏破化神。”
“五年……”慕容煜辰低笑,“太久了。”
“你急什么?你才十五。”
“我等不起。”他抬眼,眸中寒光一闪,“我知母亲封我经脉,是怕我卷入朝争,可她不知,越是压制,越是危险。今日我诗名动崇安,明日便有人欲杀我灭口。我不强,便是死。”
韦信沉默片刻,忽而举杯:“那便说好了。他日你持剑踏云,我持枪破军,共扫八荒,荡尽宵小。”
“一言为定。”慕容煜辰举杯相碰,酒香四溢,如星河倾落。
可欢愉不过半刻。
子时将至,崇安城即将闭门。两人踉跄下楼,穿行于雨巷之间。
断柳巷,名如其形,柳断人绝,巷深如井。
突然,杀机四伏,三十余黑衣人从两侧包抄而来,刀光闪烁,为首者身披墨莲纹甲,腰间令符显示是昔日凉国公唐永华的墨莲卫残余势力!
“诛杀慕容氏血脉,以祭先主!”
话音未落,箭雨如蝗。
慕容煜辰酒意未散,神志模糊,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翻滚避过,素光剑出鞘,寒光一闪,格开三柄斩马刀。
可他真元被封,剑势滞涩,如同凡铁。
“铛!”
一记重击砸在肩胛,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煜辰!走!”韦信怒吼,强行催动灵力,陨星贯日枪横扫而出,逼退数人。
他是金丹初期,本不擅近战,此刻却如疯虎,只为断后。
慕容煜辰咬牙,背起韦信便冲。
可酒力、失血、伤痛交织,他脚步踉跄,视线模糊。
前方巷口,一口枯井幽深如墓。
他踉跄跌入,重重摔在井底,泥水四溅。
韦信伏在他背上,气息微弱:“煜辰……快走……别管我……”
“闭嘴。”他低声道,撕下衣角为他包扎,“你说过要与我共扫八荒,怎能先死?”
韦信苦笑:“若我死了……记得……替我娶个漂亮姑娘……”
“滚。”他声音微颤,“你若死,我屠尽所有唐家人,血洗三城,也要把你救回来。”
井口火把晃动,人影攒动。
“世子……此仇……父辈未竟……”一道低语随雨飘下,如毒蛇吐信。
慕容煜辰仰头,望着井口那一线灰白雨幕,意识渐沉。
他记得自己曾想——
若能解封,必扫除唐家残党,血债血偿。
可如今,他连站起都难。
诗名动崇安,换来的不是荣耀,是杀身之祸。
雨丝飘落,打在他脸上,冰凉如刀。
他闭上眼,耳边只剩风声、雨声、血滴声。
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一道清冷琴音。
如雪涧泠泠,似春风拂雪。
可他已无力分辨。
这一夜,少年意气,终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