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径上,晨露未晞,薄雾如纱,缠绕在山腰松柏之间,仿佛天地初开时遗落的一缕魂魄,迟迟不肯散去。山风拂过,松针微颤,露珠滚落,滴在石阶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嗒”,像是时间在此刻悄然落笔。
慕容煜辰与星绾瑶并肩而行,脚步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山林。他衣袂微扬,玄色长袍边缘绣着暗金梧叶纹,随风轻摆,像是从古卷中走出的执笔人,袖中藏着千载文脉,眉间凝着山河气象。她则一袭素白广袖裙,发间只簪一支青玉簪,清冷如月下寒泉,步履无声,却似踏着星子而行。
他怀里抱着星绾瑶的宝琴雪涧泠弦,那是一把通体如冰玉雕成的古琴,琴身泛着幽蓝光泽,据传乃千年前玄门遗物,唯有心神澄澈者方能奏响。此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微凉,像是昨夜那场顿悟的余温还没散尽——那一夜,元婴初成,天地共鸣,青梧叶落如雨,钟声自九霄垂落,直入识海。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天地呼吸的节奏,也听见了自己血脉深处,那条自先祖延续至今的文道之音。
刚转过山坳,一道青影斜插进来,竹笠一掀,霍询咧嘴一笑:“哟,闭关两年,还真把你关出个人样来了?我还以为你出来得拄拐呢。”
“你这话说的,”慕容煜辰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竹笠,发出“咚”的一声脆响,“我进去前就是人样,你才是从哪冒出来的野猴子,满身酒气熏得连山鬼都不敢近身。”
霍询嘿嘿一笑,腰间酒壶晃了晃,拔开塞子灌了一口,眯眼道:“野猴子也比你强,好歹我一年前就被温庭玉老头亲口收为弟子,青锋淬雪十二式都练到第八式了,境界也来到筑基后期。你呢?连书院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听说你闭关期间,谢家那群人天天在藏书阁翻《燕国公府谱系》,就差写篇《昭国公后继无人考》了。”
星绾瑶轻咳一声,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慕容煜辰,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咳,”他摸了摸鼻子,语气略显窘迫,“这不是……刚出关嘛。天地有感,心境不同,些许琐事,自然暂放一边。”
霍询翻了个白眼:“刚出关就赶上大比,你信不信谢家那帮人已经把你名字从‘有望夺魁’名单里划了?说你闭关走火入魔,头发都白了,靠!前两天还有人看见谢征的儿子谢焱还在学院奏对时冷笑,说‘慕容家这一代,怕是要断在文脉上了’。”
慕容煜辰脚步微顿,眸光一沉。
谢征——青岚谢氏当代家主,当朝御史中丞,更是皇帝潜邸四友之一,权势煊赫,门生遍朝野。谢家与云霖王家并称蒣州二大豪族,世代联姻,掌控蒣州命脉。王家王珪尚武,执掌边军;谢征,王茂崇文,把持科举,二者如双柱撑起蒣州文武格局。
大齐虽以武道立国,太祖皇帝徐偃以铁骑踏平北魏,然立国十数年后,朝廷风气渐转,首重文道。太宗皇帝亲书“文以载道”四字悬于立政殿,诏令武官必通经义,否则不得入中枢。如今朝中重臣,如昭国公慕容清晏、镇西大将军信安侯桓元则、镇南大将军靖平侯陶士衡,皆是少年时以文官入军职、位列公侯。他们以文入仕,以文统武,将兵权牢牢系于文脉之上。
故而书院大比,非仅学子之争,实为朝堂风向之兆。谁得魁首,便意味着谁家文脉未衰,门庭可继。
“他们要是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背两篇《礼经》。”慕容煜辰冷笑,抬手撩起一缕垂落额前的黑发,“我头发黑着呢,比你酒量还纯。”
三人说笑间已至书院正门。朱漆匾额在晨光下泛着金芒,“青梧书院”四字笔力遒劲,铁画银钩,乃先帝御笔亲题,传闻当年书写时龙气贯纸,墨迹至今不褪,每逢月圆之夜还会隐隐发光。
门口已有不少学子三三两两聚着,或低声议论,或凝神默诵。见他出现,窃语声顿时多了起来。
“那不是慕容煜辰?真回来了?”
“闭关两年,该不会连笔都拿不稳了吧?听说昭国公最近行踪成谜……”
“可不是?前些日子谢家三公子在诗会上当众说,慕容氏只剩个空壳,连主母都保不住,还能指望儿子撑门楣?”
慕容煜辰脚步微顿,眉心一跳,却没回头,只低声对星绾瑶道:“我得写封信。”
“嗯。”她点头,声音轻柔却坚定,“让他们知道你没事,也让天下知道,昭国公府的文脉,还在。”
他从怀中取出纸笔,就着石阶坐下,提笔疾书。一封给父亲慕容清晏,言简意赅:“儿已出关,功成,勿忧。”笔锋沉稳,墨色如铁,一如其人。
一封给母亲千书柠,字迹温柔了些:“娘亲,我很好,青梧叶落时,我听见了您教我的第一句经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如今我才懂,您当年为何总在灯下默坐良久。”落笔时,指尖微颤,似有千言哽咽于喉。
再取出一张素笺,笔锋微顿,他缓缓写下:“祖父大人亲启:孙煜辰叩首问安。青梧叶又落了,今年的钟声格外清越,仿佛您当年在书院讲经时的声韵。您常说‘文不可轻发,发则必动天地’,孙儿闭关七百日,不敢轻动一笔,唯恐负了您当年手把手教我执笔时的期许。今日提笔,非为争名,只为不负血脉,不负青梧。待大比之后,孙儿当亲赴祖祠,焚香告慰。孙儿煜辰,敬上。”
他将信纸折成方形,指尖轻抚信角,仿佛能透过纸背触到那位须发如雪、目光如炬的老人。慕容元真,慕容家文脉奠基者,三朝元老,曾以一篇《正道论》震动天下,晚年以太宰致仕,亲手栽下三千青梧,立下“文脉不绝,青梧不凋”之誓。他虽已多年不问世事,却仍是慕容煜辰心中最重的一座山。
最后一封给姐姐慕容昱萱,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姐,我这次不刻你名字了,但你要记得,我赢了得请你喝酒。”那是他们儿时的约定——每逢大比夺魁,便在青梧树下刻下胜者之名,他曾偷偷刻过她三次,被她追着打了半座园子。
信纸折好,他唤来书院豢养的灵鹤,通体雪白,双目如金,乃是能穿云渡雾的异种。他将信一一系于鹤足,目送它们振翅飞入云霞,直至化作天边一点微光。
“行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袖口拂过石阶,带起一缕尘烟,“现在,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闭关不是退场,是蓄力’。”
霍询挑眉:“你打算怎么打这场文试?背一堆圣贤语录,还是借鉴我昨晚写的《论仁政三策》?那可是我熬了三夜写的,连温老头看了都说‘有几分宰相气度’。”
“都不用。”慕容煜辰笑了笑,眸光如晨星初升,“我要写的,是心里真正懂的东西。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压倒谁——而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我为何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