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云巅，云海翻涌如煮沸的粥锅，浓雾翻腾间似有龙蛇潜行，吞吐天地元气。罡风呼啸而过，吹得玉台边角垂下的青铜风铃叮当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计玄真人墨源端坐蒲团，青袍广袖垂落如水，手中茶盏轻晃，雾气氤氲里映出下方一道道光影流转的阵纹，如同星辰坠入凡尘，在虚空中勾勒出古老而诡谲的轨迹。
“啧，这几个小崽子，倒是比预想的快。”他吹了口热气，眯眼笑道，眼角褶皱如刀刻，“这才多久，就摸到第六重了？比当年我们那批老骨头强多了。”
对面的鹤辞道人千君陵懒洋洋倚着玉栏，一腿曲起，手肘搭在膝盖上，发间银簪斜坠，衬得他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闻言只是轻轻挑眉，唇角微扬：“你说我那外甥？呵，这小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能耐不大，运气倒是好得离谱——可阵法认的不是运气，是道心。”
“可不是嘛。”计玄吹茶的动作一顿，目光微凝，“不过——”他抬眼，眸光如剑，穿透层层云霭，“后面那关，可不是靠运气能混过去的。青冥剑阵第七重，名为‘照心’，不照皮相，只照魂魄。它不杀你，它让你看见你自己最怕的东西……然后，亲手把它变成真的。”
话音落下，茶盏中倒影忽地扭曲，仿佛被无形之手搅乱，水面泛起一圈圈血色涟漪。那涟漪中，隐约浮现出八道身影，正被金光裹挟着坠入深渊。
金光褪去的刹那，八人双脚落地，脚底传来一阵沉闷的震颤，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皮肤上，柔软、温热，甚至带着微弱的搏动。慕容煜辰下意识伸手去扶云绾星，指尖刚触到她袖角，一股沉重的压力便从四面八方压来，仿佛整座山岳都压进了经脉，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不对。”他低声道，右手本能按向腰间玉箫——那玉箫正微微发烫，像是被谁握过太久的手炉，箫身隐有龙吟低鸣，似在预警。
云绾星怀中残琴“断音”的玉徽忽明忽暗，琴身轻颤，如同受惊的雀鸟。她没说话，只将琴抱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四周是无尽的镜廊，墙面流淌着金色纹路，像血管般搏动，脉动之间，竟有低语声若隐若现，如千百人同时呢喃，却听不清内容。脚下地面柔软如水，倒影扭曲拉长，映出的面孔忽而年轻忽而苍老，竟与本人不大相同——慕容煜辰看见自己白发苍苍、双目失明；云绾星望见自己披着血袍，十指染泥，正埋葬一具无名尸首。
“别运功。”慕容煜辰声音压得极低，额角青筋微跳，“这里的灵压在压制修为，我感觉……至少压了三成。真气运转如逆水行舟，稍有不慎，便会反噬。”
话音未落，霍询手中长剑“铮”地一声自动出鞘半寸，剑气逸散，割裂地面。金纹受激，泛起涟漪，倒影竟微微偏转，朝他咧嘴一笑，嘴角裂至耳根，露出森白利齿。
“我靠！”霍询猛地收剑，寒毛倒竖，“这镜子成精了？”
唐蓝冷笑：“你才成精，你全家都成精。你爹是镜妖，你娘是画魂，你祖宗八代都困在这破阵里当倒影！”
“闭嘴。”曹清卿一把按住唐蓝肩膀，指尖微凉，声音却冷静得近乎冷酷，“你们看千溪淼。”
众人循声望去。千溪淼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冷汗，右手死死攥着剑柄，指节泛青。她脚底那道裂口正缓缓渗出一丝金线，细若游丝，却像有生命般顺着脚踝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皮肤泛起诡异的金斑，如同被锈蚀的青铜。
“怎么了？”慕容煜辰刚要上前，脚下金纹骤然缠绕上来，如同藤蔓勒住脚踝。他低头一看，镜中倒影竟不是自己，而是云绾星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月魄幽篁，双眼空洞地望着他，嘴唇微动，似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心头一震，动作微滞，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扼住咽喉。
“散开！”他猛然喝道，“别靠太近，这阵法会借势！它在吞噬情绪，放大执念！”
众人迅速拉开距离，可刚一分开，四壁金纹齐齐震颤，镜面波光荡漾，倒影纷纷扭头，齐刷刷看向本体，眼神空洞却带着讥诮，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我怎么感觉……它们在笑？”炎钓光干笑两声，掌心火光跃动，却被灵压死死压住，只冒出一缕青烟，活像烧糊的柴火。他咬牙：“这地方，连火都点不着，老子像个废人！”
“现在怎么办？”赵清沅声音发虚，指尖微颤，“真气运转太慢了，连护体罡气都撑不起。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耗死。”
“试试共鸣。”慕容煜辰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刚才在门外能成，这里未必不行。”
他说着，运转《青梧引凤经》，真气自丹田涌出，试图牵引众人。可那真气刚离经脉，便如泥牛入海，被一股无形之力扭曲、反弹，竟反噬经脉，灼烧五脏。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喉头腥甜。
“不行！”他强行收功，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滑落，“这里的法则变了，共鸣非但不通，反而会引火烧身。这阵法……在吞噬我们的联系。”
霍询一剑劈向地面：“那咱们打出去！总不能坐以待毙！”
剑落处金纹炸开，涟漪扩散，八面镜墙的倒影同时抬手，齐刷刷抽出兵器——全是他们自己的武器，动作分毫不差，连剑锋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靠，群殴自己？”霍询倒退两步，头皮发麻，“这谁顶得住？”
话音未落，千溪淼脚底金线骤然暴起，如蛇窜上小腿。她浑身一僵，眼神瞬间涣散，瞳孔放大，仿佛被某种力量夺舍。
镜中倒影缓缓拔剑，剑光清冷，正是千家青竹摇曳剑法第七式“风回九转”——那一招她苦练三月未通，影子却已行云流水，剑意圆满，甚至更胜一筹。
“不……”她嘴唇微动，声音细若游丝，手中风絮裁云却不受控制地抬起，与影子对峙，剑尖轻颤，仿佛在抗拒主人的意志。
幻象突现：霍询倒在血泊中，胸口贯穿一剑，正是她自己的剑。她嘶吼着冲上前，可下一瞬，胸口剧痛——影子一剑穿心，从背后透出。
“啊——！”
她仰头闷哼，真气逆冲，嘴角鲜血直流，身体僵立原地，双目失焦，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淼淼！”霍询转身要冲，却被唐蓝一把拽住。
“别去！”唐蓝低吼，眼中血丝密布，“你一碰她，镜阵就活！它在借你的情绪喂养自己！”
云绾星急忙上前，想以琴音唤醒，可残琴无弦，音波不成调，只发出一声沙哑的嗡鸣，反被镜面吸收，化作一道金光打回她胸口。
她踉跄后退，唇角渗血，脸色瞬间惨白。
慕容煜辰想冲，脚下金纹却越缠越紧，镜中幻象再起——云绾星被钉在断云墟的祭坛上，银发散落，瞳孔涣散，嘴里还在叫他名字，声音凄厉如泣。
他心神剧震，动作停滞，心脏像是被铁钳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老子忍不了了！”唐蓝怒吼，狂焱噬出鞘，剑火冲天，“管你什么阵，老子劈了它！”
他一剑斩向最近的镜面，剑火轰然炸开。可镜面未碎，倒影反而跃出，手持断月斩残影，反手一撩，直取他咽喉。
他狼狈后撤，肩头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喷溅在镜面上，竟被迅速吸收，金纹因此更亮一分。
“有意思。”他抹了把血，狞笑，“连老子的剑法都会？还他妈带预判？”
话音未落，镜中景象再变——唐岩峰的头颅掉下城门；罗玮颖坠入火海，哭喊着他的名字；玉无极跌倒在地，胸口插着他的剑；椋国公府火光冲天，仆从哭嚎，匾额砸地碎裂。
“滚！”他双目赤红，剑火狂舞，“这些都是假的！给我滚——！”同时唐蓝也在心中发誓，等走出青冥剑阵之后，立马就将慕容煜辰杀死，他要让慕容家也尝尝骨肉分离之痛。
可剑火一出，镜中倒影也同时出剑，八面镜墙的“唐蓝”齐齐挥剑，剑火如潮，反扑而来，将他逼退数步，胸口被灼出焦痕。
曹清卿冲上前，灵力化盾，硬接一击，却被震得吐血倒飞，撞在镜墙上，金纹顺着她的背脊蔓延，映出她父亲临终前那句：“卿儿，别回来……别看见我死的样子……”
她咬牙蜷缩，眼中泪光闪动，却不敢再动。
“这阵法……在挖人心底最怕的东西。”她喘息道，声音颤抖，“它不杀你，它让你自己杀自己。它让你亲手，把最深的痛，再经历一遍。”
“那也得有命杀。”霍询咬牙，剑气凝于掌心，可刚一催动，脚下金纹又起，镜中倒影竟捧着一坛酒，笑着对他说：“你藏的‘醉云春’，我喝光了，嗝——”
那是千溪淼前最爱的酒。
他心头一颤，剑气溃散，眼眶骤然发热。
炎钓光想用火，可火苗刚起就被压灭；赵清沅想用神识，可神念刚出就被镜面吸走；曹清卿想救人，可每靠近一人，镜中便浮现那人死状，逼她退后。
千溪淼仍僵立原地，脸上血泪交织，手中剑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刺向自己。
慕容煜辰抹去嘴角血迹，死死盯着镜中云绾星的幻象。他知道那是假的，可心脏还是像被铁钳夹住，痛得无法呼吸。
“不能乱。”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低沉而坚定，“这阵法靠执念发动，谁心乱，谁先倒。它要的是我们的崩溃，不是我们的血。”
“说得轻巧。”唐蓝冷笑，剑尖垂地，火光将熄未熄，“你表姐都快成雕像了，你还在这讲大道理？”
“我不是讲道理。”慕容煜辰缓缓抬手，按在胸口，玉箫的温度几乎烫伤皮肤，“我是说——我们得学会，和自己的影子共处。它不是敌人，它是你不敢面对的那部分自己。”
他话音未落，脚下金纹突然松开，镜中幻象一闪而逝。他心头一松，刚要动作——
千溪淼脚底那道裂口猛地撕裂，金线如蛇暴起，缠上她手腕，顺势钻入经脉。她瞳孔骤缩，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手中风絮裁云“当啷”落地，剑柄上青藤纹路瞬间焦黑如炭，仿佛被烈火焚尽。
霍询扑上前，一把抱住她下坠的身体。她双眼翻白，唇角不断溢血，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淼淼！醒醒！”
她没回应，只有胸口微弱起伏。
唐蓝盯着镜中自己一家覆灭的景象，牙关咬得咯咯响。狂焱噬剑身发烫，剑火将熄未熄，映得他半边脸明暗交错。
“老子……最恨别人拿我家人说事。”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他缓缓抬剑，对准镜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再敢放一遍……我就把这阵，连同你这破镜子，一起烧成灰。”
地面金纹再次蠕动，八面镜墙的倒影同时转头，齐齐看向他，嘴角咧开，无声大笑。
慕容煜辰低头，发现断机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烫手。
可现在，他们不仅停了，还被自己的影子围住了。
镜廊深处，嗡鸣声起，如同古钟轻撞，一声，又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似来自灵魂尽头。
千溪淼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指尖一滴血珠坠落，砸在地面金纹上，瞬间被吸干，纹路随之亮了一分。
而那血珠落入之处，金纹缓缓裂开一道细缝，缝中，竟透出一丝极淡的青光——像是某种古老封印，正在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