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冰梯贯宇赤痕照劫玉魄温心孤影守誓
岁末寒冬再度降临昆仑，千峰裹素，万壑凝银。冷风卷着冰晶掠过墨玉般的山岩，发出碎玉相击的清音。村口那株老槐早已凋尽了最后一片叶子，黝黑盘曲的枝桠沉默地伸向灰白的天穹，仿佛在固执地追问着亘古的玄机。梦独坐冰崖，望着铅灰色的云层，怀中玉髓传来异样的凉意，一种无端的压抑感弥漫在凛冽的空气里。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分明是午后时分，天色却骤然昏沉如墨！浓重的乌云如同倾倒的玄色染缸，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天地间霎时陷入令人心悸的混沌幽暗。紧接着，并非雨点，而是无数坚硬冰冷的雪籽挟着万钧之势倾盆砸落，疯狂地鞭挞着屋顶、地面、树木，发出琉璃迸裂般的刺耳声响。凛冽的寒风如无形刀刃，刮得人肌肤生疼。
惨白的电光，如同巨神挥动的利刃，瞬间撕裂铅灰色的厚重天幕，映亮云层深处无数扭曲攒动的暗影，又倏忽隐去，留下更深的黑暗与恐惧。隆隆的雷声仿佛自远古的群山滚来，贴着地皮翻滚、炸响，震得屋宇簌簌颤抖，瓦片咯咯作响。整个昆仑被茫茫白幕笼罩，屋檐下迅速凝结起冰棱，庭中积水顷刻成冰，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惨白电光。
梦心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铮“地一声彻底断裂！刺骨的惊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索，身体已先于意识而动，猛地撞开房门，不顾劈头盖脸的冰风暴，单薄的衣衫瞬息湿透，寒意如针直透骨髓。他发足狂奔，冰碴在脚下四溅飞散，不顾一切地冲向静独居的冰殿。心口紧贴的混沌玉髓，传来一阵异样的灼烫，仿佛在疯狂示警。
殿门虚掩，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屋内空空如也，清冷寂寥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以及……一片静静悬浮在半空的流光羽片！那羽毛在狂暴的风雪中，兀自燃烧着柔和却坚韧的金色辉光，风雨竟不能侵扰分毫。羽片上，无数细如蚊蚋的鎏金小篆如同活水般流淌游弋，在混乱的冰帘中交织变幻，投射出一幅庞大朦胧、令人窒息的幻景！幻景之中，巍峨神山如擎天巨柱刺破苍穹，深不见底的幽暗旋涡缓缓转动吞吐死寂幽光，更有无数破碎的宫阙在星云尘埃间沉浮飘荡，断壁残垣无声诉说着湮灭万古的沧桑与悲凉。
“静——！“心口仿佛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剧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梦嘶声呼唤，那声音在风啸中显得如此微弱。他不顾一切冲入狂风冰雪，踏着泥泞不堪、深可没踝的小径——那泥泞之下，竟诡异地闪烁着微弱如星屑的光点印记，冰冷而神秘——发疯般扑向昆仑之巅的寒冰深渊！深渊早已被暴涨的浑浊冰水彻底吞没，浪涛汹涌，声如万马奔腾，疯狂撞击着残破的冰岸，溅起丈许高的浑浊冰沫。眼前景象更令他魂飞魄散！
只见原本凝固的万载玄冰，竟似被无形巨力硬生生撕裂，逆流冲天！滔天冰浪如同被激怒的群龙腾空怒卷，直贯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天幕，形成一道接连天地的恐怖冰瀑！然而，这滔天冰瀑未及坠落，便被一股难以想象的极寒之力瞬息重塑！奔涌的浪涛凝固在它腾跃至最高点的狰狞姿态，化作一道巨大无比、晶莹剔透的登天之阶！寒气森森，恍若万载玄冰雕琢而成，亿万芒针般的寒意砭人肌骨，连空气都仿佛被冻裂、发出细微的脆响。冰阶高处，静那素雅裙裾的残影，如同惊鸿一瞥，正消逝于茫茫雨雪交织的混沌之中。她身影掠过之处，翻卷的冰花瞬间凝结重塑，层层叠叠，竟奇妙地化作盛放着剔透莲花的冰阶！每一朵冰莲都折射着惨淡的天光，凄清决绝，步步生莲，直通向渺不可知的云端深处。
“等等我！“梦目眦欲裂，嘶吼着扑向那寒气逼人、滑腻如镜的冰阶。刺骨的冰冷如刀锋割裂肌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他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冰阶滑腻如镜，冻得十指很快僵硬麻木，每一次抓握都用尽全身力气。就在他奋力向上，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即将彻底隐没于冰阶尽头的素影时，静发梢系着的一枚小小银铃，仿佛感知到他绝望的追赶，蓦地发出一声清越震鸣，穿透了风雨的喧嚣！铃声如一道无形的利刃，竟将漫天翻滚的浓密铅云悍然震碎！破碎的云隙间，紫微帝星孤悬天顶最高处，投下一束清冷威严的星辉，恰好将冰阶上挣扎的梦完全笼罩！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星火，骤然点亮他几乎冻结的心房。他奋力向上，竭力伸出颤抖僵硬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束星辉光柱的边缘。
指尖堪堪触及光柱边缘的刹那——令人牙酸的、仿佛天地骨骼被强行拗断的恐怖冻结声，骤然响彻寰宇！整座浩荡昆仑山脉，从山脊至谷底之处，竟在瞬息之间完全冰封！化为一道贯穿天与地、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大玄冰棱柱！梦便如一颗被封入万载寒冰的星子，凝固在这冰棱的核心，动弹不得。刺骨严寒瞬间侵入肺腑，他呼出的气息立时凝成细碎冰晶簌簌落下。
冰棱深处，并非死寂的透明。无数模糊却狰狞的巨大黑影在其中无声地翻腾搏杀！断裂的兵戈大如山岳，破碎的星辰如尘埃飘散，神魔凄厉的怒吼与悲鸣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的阻隔，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是一场被永恒冰封的上古神魔战场！其惨烈与恐怖，远超凡俗想象！更令梦心神剧震、遍体生寒的是，那巨大冰棱幽深的裂隙之中，正缓缓渗出丝丝缕缕赤红色的星痕！那星痕如活物般蜿蜒游走，在晶莹的冰壁内部勾勒出诡异妖艳的血色纹路。这纹路游走的轨迹……这刺目的、仿佛在搏动的赤红……竟与静眉间那一点鲜艳欲滴的朱砂血痣，分毫不差！那赤痕如同拥有生命，在冰壁内缓缓搏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与毁灭气息。
“这……这是……“梦如坠无底寒渊，浑身血液似已冻结。眼前这天地异变的骇人景象，竟与他降生那夜，玉髓记忆中那瑟音定天柱、赤贯妖星撕裂苍穹前的恐怖幻象，严丝合缝，遥相呼应！他奋力挣扎，冰棱纹丝不动，唯有紧贴胸口的混沌玉髓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暖意，成为这彻骨冰寒与绝望深渊中唯一的锚点，维系他心神的最后一点薪火。那暖意微弱却执着，仿佛静最后回望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冰棱悄然消融，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在阳光下蒸发。昆仑山峦恢复寂静，寒风依旧呼啸着掠过冰原，裹挟着冰晶雪沫奔涌回旋。冰殿仍在，院中冰雕玉树依旧晶莹，然而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寒霜，失了往昔的暖意与鲜活的声响，只余下一片空茫的冰冷死寂。那株曾见证星雨垂落、承载无数推演星图时刻的老槐，在风中沉默伫立，片片枯枝黯然低垂，再无昔日流转的点点光华，如同静离去时无声的叹息。
思念如同昆仑冬日蚀骨的寒水，日夜浸没着他；又似殿外无人修剪的冰棱，在孤寂漫长的岁月里疯长，密密匝匝缠绕心头，深勒入骨。他常在老槐树下枯坐，指尖一遍遍抚过粗糙皴裂的树皮，那粗粝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她曾倚靠此处留下的微温，鼻尖依稀萦绕着她发间那清冷的、带着冰雪气息的芬芳。夜晚，他独对浩瀚星河，一遍遍回想与静共同推演的星轨玄妙，回想她讲述的那些湮没于时光长河的星辰传说。北斗勺柄指向何方，牵牛织女星是否依旧隔河相望？那些星辉，此刻都显得格外遥远冰冷。
梦中，景象更是光怪陆离，纠缠不休：琉璃花心露珠里天河画舫的残影、冰棱深处神魔搏杀的狰狞巨影、蜿蜒游走的赤红星痕与静眉间那一点殷红朱砂……种种画面交织缠绕，反复不休，将他拖入冰冷与灼热的旋涡。静的身影在梦中时而清晰，笑语嫣然，触手可及，仿佛仍在槐荫下布设星图；时而遥远如隔星海，裙裾飘飞于冰阶尽头，任他如何撕心呼喊、拼命追赶，那身影终是化入漫天风雪，指尖所触，唯余一片刺骨的虚空与彻骨的绝望。每每自这般梦境惊醒，冷汗涔涔，指尖总徒劳地悬在冰冷的月光里，徒劳地抓握着虚无，枕畔早已被冰凉的湿意濡湿。
他深深明白，静最后回望那一眼蕴藏的沉重，那无声却刻入骨髓的托付，绝非抛弃。那是阴阳流转、天地变易的必然起点，是点燃他心中沉寂火种的无形引信。昆仑之巅的寒风，带走了相依相守的温暖过往，却在他心田最深处，埋下了一颗必须追寻真相、必须变得足够强大的种子。天地间深藏的奥秘、静的去向与她肩负的重任、那赤贯妖星昭示的灭顶之灾……这一切谜团与迫在眉睫的威胁，都需要无比的力量去探寻，去直面，去化解。守护万灵，并非一人之责。
这份刻骨的思念与沉甸甸的疑惑，如同冰棱中渗出的搏动赤痕，深刻而清晰，无声地指引着他未来必须踏上的方向。他掌心紧贴胸口，感受着混沌玉髓传来的、与心跳同频的温热，这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慰藉，亦是他孤身踏上茫茫前路时，心中那簇未熄的星火，照亮无边黑暗的勇气之源。少年默立冰崖，目光越过千山万水，投向那传说中接引星穹、蕴藏天地至理的秘境所在，眸中最初的迷惘渐渐褪去，沉淀下深潭般的沉静与蓄势待发的力量。冰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眼底最后一丝稚气。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那冰棱中的赤痕，胸口的暖玉，便是他永不迷失的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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