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麦心情复杂。
高速行进之下,风声在耳边猛烈呼啸,却无法拂去眼前的阴霾。
他先前听萧梦客讲了些京城之事,再加上许稷与塞北人对话时刻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能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
恐怕许稷是为了补上约定的仙道物资的空缺,才与塞北人谈合作。
但内心尚有一丝欣慰,许稷仍然讲兄弟之情,他本可以装作不认识自己,就不会陷入危机中。
在许稷大喊“逃”的一刻,他没有犹豫转身飞奔离去,用灵力灌注双腿,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他明白自己硬拼也提供不了多少帮助,现在最能做出贡献的就是将这里发生的事传递出去。
许麦还无法推测塞北人的阴谋,但他们显然来者不善,出招如此狠厉,完全是冲着要自己性命而来的。
若没有许稷的掩护,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想到此处,逃离中的许麦不禁回头。
他的心里还抱有些侥幸,毕竟他们是合作关系,也许塞北人会放许稷一马。
可转头的一瞬,犹如冷水浇头,许麦只觉如坠冰窟,寒冷彻骨。
深沉的夜幕中,大地的远端几颗血色之星环绕着中间黯淡的亮点,时而电光闪烁,传来闷响。
亮点终于突破了包围,化为一道长虹朝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划去。
但其已是风中残烛,越来越慢、越来越晦暗,几近消散。
要不要去援助他?那毕竟是自己的兄长啊!
虽然两人理念始终不和,甚至到了决裂的地步,可许麦内心清楚,许稷大部分不可理喻的行为,出发点确是为了家人。
自己难以力敌,传递消息更重要……理智在提供无数理由,但他的脚步还是慢下来了。
许麦咬紧牙关,他实在无法这样亲眼看着兄长被围攻致死!
还未踏出一步,突变的形势却使他不必做出二难抉择了。
变为漆黑妖物的塞北修士,到了!
转瞬间,他们竟离自己仅有咫尺之遥了!
怎么会如此快?!
忽有什么东西扔来,许麦一激灵,闪身躲过。
心有余悸地望向那物,他却目眦尽裂,如遭晴天霹雳。
那是许稷的头。
许稷,被杀了!
不知怎地,许麦感受不到悲伤的情绪,或者说,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被屏蔽了。
他脑海中只残余一个想法:逃。
仅剩自己了。必须要躲过追杀回到京城,向人们告知这儿发生的情况。
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过,胸膛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使命感。
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在死去前,将消息传递出去。
他只觉头脑清醒、心神冷静到了极致,就连喧嚣的风声也似乎安静下来。
虽没有回头,他依旧能捕捉到追杀者的行迹,因为五感敏锐程度剧烈增长,头脑同时飞速运转,分析气流运转的方向。
闪转腾挪,反复绕弯,他的身影划过原野,吹折草木,塞北人一时没有追上他。
就在将离开地哭林的边缘时,许麦感应到了什么,蓦地回头。
塞北追杀者们似也心有灵犀,放慢了脚步,转身望去。
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夜色如墨,天地相接,万籁俱寂,远方模糊的山峦仍深陷沉眠。
轰!
地平线上,耀眼的光芒骤然爆发!
紧接着是撼天动地的沉闷巨响。
大地颤抖,冲击蛮横地扫过四野,连近处的树梢都随之颤栗。
漆黑的穹窿刹那间撕裂,火光在天际炸开,绽放出层层叠叠、转瞬即逝的炽热花焰。
燃烧的火舌中,交织着翻腾而上、如同巨龙盘旋的烟尘。
爆竹工坊爆炸了!许麦立刻反应过来,不由得瞠目结舌。
接着,爆炸的烈炎引燃了仓库中的烟火。
无数彩星被抛向高空,赤红、金黄、靛蓝、翠绿的焰流,冲破束缚,升腾而起,在夜幕上泼洒惊心动魄的色彩。
整片夜空,被点燃了。
美丽与残酷,绚烂与毁灭,驻足者都被此景俘获,深深沉浸于震撼之中,无法挪动脚步。
最快从这种状态中抽身的是许麦。
他知晓,这是自己逃生的最好机会。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考。
只是盯紧了京城的方向,竭力奔去。
塞北人迟疑了,是继续追,还是回爆竹工坊查看情况?
工坊出事很严重,但毕竟货物和人都抵达京城了,不影响谋划。
要是让此人通风报信成功,那他们的努力都白费了。
快速做了决断,分出一人去工坊看发生了何事,其他人继续追赶。
过于匆忙地下决定,常常漏洞百出。
他们同样如此,竟然没有想到若有人能破坏工坊,此人的威胁一定比狼狈逃亡的许麦更大。
所以,当他们目视那位去工坊的成员消失在夜幕中,还未收回视线时——
一阵蜚瓦拔木的暴风袭来,视觉来不及捕捉之物如长虹贯穿荒野。
他们都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黑色黏液。
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这阵风直接把他们那位成员硬生生打散成渣了!
所有战意在这一刻都消散殆尽,逃!他们只剩这一个念头,撒开腿就向四面八方奔逃!
可就像凭空出现一道透明屏障,凡是触及者躯干骤然被扭曲、折断、化为齑粉。
无路可逃。这几个塞北人戛然止步了,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只有拼死一搏了。
可是,敌人在哪?
他们的眼中无不流露出绝望,环视着茫茫无际的原野,微渺的月光勉强洒落惨白的薄辉,让人不至于迷失在夜色的昏惘中。
然后,风又轻轻拂过他们的发梢。
一人被吓得摔飞出去,胡乱挥动武器,如临大敌。
整个过程中,敌人都没有现身,还站着的一人对着空荡无人的远方破口大骂。
他的骂声逐渐轻微。他们每个人皆感到将要被汹涌浪潮般的疲倦淹没。
萧梦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从始至终一直伫立在那儿似得。
这次他学乖了,先让这些人的神魂溃散,再拷问他们的阴谋。
在地窟内尝试过各种术法后,他心满意足,放了把火,从底到顶炸掉了一切。当然,各种证据保存完好,只待回京城提交。
没想出来就遇到了这个情况,因而试了试新练的神魂术。
愣在一旁的许麦这才反应过来,露出一副半哭半笑的表情,向萧梦客走来。
萧梦客正在讯问精神处于薄弱状态的这几个塞北人。
叹了口气,情况比他想象的麻烦些,塞北对保密之事执行得极为严格,他们每个人都仅知晓关于自身的安排。
但总之,谋划说到底也简单,就是在秋月节上潜入三十六巷杀人制造混乱。
萧梦客还问到了,原来他们正是趁着知县交替之际的无序时期,袭击了夜灯的商队,动用某种精密的术法,完成了神魂转移的手术。
吕横和娄川则是意外接触他们遗留的物品,发生了异变。
之所以两人会有这样的机会,是因为那日塞北在京城的接头人刘茂被关了禁闭,塞北人不知此事,等待刘茂期间产生了人员轮换上的空隙。
就在萧梦客想继续追问时,他们不吭声了。并非其他情况,而是,死了。
可能是服用了某种限定条件的自伤之毒,他们的神魂自燃起来。
这是无法浇灭的冥火,萧梦客暂时无力破解这种术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化为灰烬。
随后,许麦讲了发生的一切。
萧梦客得知了许稷的死讯。
对于这个人,萧梦客很难说些什么,没法假惺惺地避而不谈此人对自己及友人的处处针对,但也做不到对其死亡幸灾乐祸。
不仅考虑到此人弟弟许麦算是自己的朋友,还因为他是第一位死去的仙道院士子。此中大势的氛围在转变,总令人心有戚戚焉。
思来想去,最终只是对许麦讲了句,节哀顺变。
许麦没有流露任何悲伤的姿态。他站着,比往常更沉默。
可能是将至的冬天携来几分寒意,他干咳了几声,轻声说:
“我要向塞北人复仇。许稷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的大哥。”
两人来到塞北人交待的地点,位于地哭林边缘,那儿果然有袭杀商队的痕迹,萧梦客记录下来,并设了禁制保护。
“后天,不,现在该说明天晚上,就是秋月节了,时间紧迫啊。”清晨的第一缕光已从地平线探出头,望着晨曦,萧梦客感叹道。
……
到了回京之时,这次急忙赶路,萧梦客本无心留意路途之景。
但不得不说,张灯结彩之下,京城确实给他带来焕然一新的惊喜。
可惜,美丽之下却是暗流涌动,藏污纳垢。
萧梦客首先要见大祭酒。
不知为何,他这次踏入大祭酒办公地时,就被转移到环形房间。
大祭酒似已等候多时,缓慢从阴影中走出,氛围总有些肃杀和冷寂。
他收起证据,称赞道:“不错,你果然很好完成了这个任务。”
萧梦客道:“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谋划,京城会有巨大危险。那些人…应该更早知晓了吧。”
卢越笑了笑:“当然如此。但是,京城在这件事上没法帮助你们。”
“为什么?官府就放任他们为非作歹吗?”萧梦客反问道。
“有人乐于看到这个结果。要拿此事做什么文章就不好说了。不过和老夫无关啊,可毕竟从前学生嘛,顺手帮个小忙。”大祭酒摇摇头,语气却是少有的坚决。
萧梦客叹了口气,果真如此。他沉思后抬头,提出了大胆的看法:“我搞不清大人物们有什么谋划,也许他们就是要利用这件事打击敌人吧。他们认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但,根据我的调查,其中存在一个盲点。”
卢越嘿嘿一笑,没有听他细讲,而是将话题转到另一点上:“所以你还是选择入局了?”
萧梦客面露无奈:“我本就没得选,与其随波漂流、陷入被动,不如也进来搅一搅这浑水。”
到此,他有了猜测,对于那些人来说是疏漏,但大祭酒可能早已将这个变量也算进去了。
卢越拍了拍手,意味深长地说:“这件事终究要靠你自己了,但老夫会提供一些帮助。别误会,这帮助不是白送的,而相当于赌注吧。若你证明并解决了所谓的盲点,皆大欢喜;若失败了,也许会把一切都搭进去。”
“所以,你愿意赌一把吗?”
……
接着,萧梦客去国子学找了关禁闭中的刘茂,直接告诉他,已发现他与塞北暗中交流之事。
一向死皮赖脸的刘茂大惊失色,心理防线被瞬间击溃,承认了自己的研究得到塞北支援之事。
萧梦客没有完全放弃告知官府这条路,所以请刘茂出场作证。
刘茂点头答应。
可就在萧梦客离开国子学时,却听监禁处兼任守卫的学生急匆匆地四处求助。
刘茂,自杀了。
虽然他没有死,但陷入了昏迷。
萧梦客无言以对,按监禁处的守卫力量,绝对可以刹那间阻止此人自杀。
感概自己太幼稚了,幕后的力量本就为所欲为,居然还对此抱有幻想。
罢了。在秋月节即将拉开的剧幕上,自己不过是一个演员而已,既然剧本如此,那也不得不将这场戏推进下去了。
……
萧梦客想将友人们召集到竹林小筑中。
不过他们比想象中积极,听说他又出事了,都连忙聚过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放眼望去,陈淮、张骁、花月、顾浣尘、公输易、许麦都已到达,等等,怎么还有高玄罡?
高玄罡似乎觉察到萧梦客的诧异,解释道他与张骁近来时而切磋武艺,许麦找张骁时,自己恰好在场,大概了解与先前妖物事件有关后,秉持着有始有终的想法,也想参与此事。
萧梦客叹了口气,详细讲了此事情况,然后说:“所以,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了。上面那些人各怀心思,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危机也只是可利用的筹码罢了。各位没必要趟入这浑水之中,大祭酒可能早有安排,我应该不会遇到生命危险。若愿意与我一同闹一场,大祭酒也给了丰厚的报酬。可这仍是一场赌局,我希望大家能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好的选择。”
陈淮大笑,急着嚷嚷道:“老萧搞这么正式干什么,终于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我一定会参加啊!”
张骁颔首同意:“在三十六巷这段日子,我结识了不少居民们,受到他们许多帮助。所以我无法坐视不理,看他们卷入上层博弈中,丢掉性命,就和妖物之事中一样。”
高玄罡摸了摸枪,言简意赅:“有始有终,收尾我也必然会参与。”
花月轻笑一声说:“既然小萧你都请求本姑娘了,我当然要奉陪到底啊。”
顾浣尘微笑,柔声细语说:“哥哥想做的事,就是我的事情,我会一直陪着哥哥。”
公输易灵光一闪:“这是我们互助会提高凝聚力的好时机,我们可以发个最高悬赏任务,让大家都参与进来!”
许麦低声说:“我要为大哥报仇。”
听到这话,除了萧梦客外其他人都愣住了,他们这才知道,许稷死在了堰水发生的事件中。
说到底,在场众人都与许稷一定程度对立,最终只是沉默不语片刻后,各自安慰了许麦一番。
清脆的女孩声音打断了低沉的氛围,显得略有点怯怯:
“我……我可以参与吗?”
萧梦客见此身影突然冒出,不禁目瞪口呆:
“公主殿下还是别……”
“公主,什么公主,这不是元舒士子嘛?真是许久未见啊!”陈淮疑惑道。
在场气氛一时尴尬。
……
互助会近来已为高级成员发放了令牌,能实时发布和接收到新任务。
这一刻,持有令牌者都觉察到什么,纷纷将其掏出,看到内容,却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是第一次见到最高悬赏。
但是,发布者匿名、不知在何地进行、未说具体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