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却是沉默不答,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
李琚心中虽有万般疑惑,但见唯一能给他解惑的人也不愿搭理他,也只得快步跟上。
很快,两人便进了玄武门,踏进了曜仪城的范围。
曜仪城,名字听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就是洛阳宫的冷宫。
且由于李隆基常年居于长安,偶尔东巡洛阳,也只住个一年半载的缘故.
这座冷宫几乎无人打理,显得尤其阴森可怖。
李琚一进来,便感觉到阴风阵阵,一股陈腐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和衰败的味道。
望着眼前破败的环境,李琚心头疑云更重。
不禁再次沉声开口问道:“高将军,父皇究竟在何处?你带我来此冷宫禁地,是何用意?”
可高力士却依旧沉默,步履不停,只在前方引路,完全无视了李琚这个皇子。
见状,李琚眉心皱得更紧。
却也只得压下追问的冲动,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全身肌肉紧绷,做好了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准备。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路穿过阴森的曜仪城,来到一道斑驳的月洞门前。
高力士率先进门,李琚沉吟一瞬,也矮身而进。
顷刻间,前方豁然开朗。
阴森压抑的冷宫景象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的场地。
人声、马嘶、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隐隐传来,带着一股阳刚燥热的气息。
此处,便是位于洛阳宫最北边的圆璧城,同时也是皇家马场与万骑营驻地所在。
李琚眉心蹙得更紧,心想难道李隆基要在校场之上,当着禁军的面问他的罪?
“殿下,请吧!”
就在这时,高力士终于出声,朝李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事已至此,李琚也只好跟着他穿过最后一道侧门,进入马场范围。
只是刚进门,眼前景象便让李琚微微一怔。
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数百名龙武军将士正分组操练,有的在列阵冲杀,有的在练习骑射,耳边喊杀声震天。
就在这时,李琚的视线却是猛地定格在场中一处。
只见校场中央,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正在奋力奔腾。
而战马背上之人,赫然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他身着一身明黄窄袖骑装,虽年过半百,身姿却依旧挺拔,控马的技艺更是娴熟。
就在李琚的视线看过去的瞬间,李隆基忽然张弓搭箭,目光如电锁住远处的箭靶。
电光火石间,只听“嗖”“嗖”“嗖”三声连响!
紧接着,三支雕翎羽箭便如流星赶月一般,撕开空气,几乎不分先后地插进了百步外的靶心红点。
“好,陛下神威!”
“三箭连珠,正中红心!”
“陛下神射,大唐万胜!”
看着李隆基大发神威的样子,周围侍立护卫的将领和近卫顿时爆发出由衷的喝彩声,声浪瞬间盖过了校场的喧嚣。
李隆基脸上不见多少喜色,只是缓缓勒住缰绳,让白马放慢脚步。
见李隆基止步,一直沉默如石像的高力士,顿时像是换了个人,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朝李隆基迎了上去。
他动作麻利地接过李隆基手中的硬弓,又迅速递上一条干净的丝帕。
这才带着十足的恭敬与赞叹道:“圣人神威不减当年啊,这三箭连珠,怕是军中的神射手也难望项背!”
李隆基呼吸略显急促,显然刚才的连珠箭也耗费了不少气力。
听见高力士的恭维,他笑了笑,接过丝帕擦了擦汗。
旋即略带感慨地说道:“老了,终究是老了。想当年太宗文皇帝五十岁时,尚能亲统六军,远征高句丽,威震寰宇。朕今年亦是天命之年,只不过骑了这片刻的马,射了几支箭,便已汗流浃背,气息难平......终是岁月不饶人啊。”
他微微摇头,那深沉的帝王威仪下,难得地透出一丝疲惫。
高力士赶忙赔笑道:“圣人天威浩荡,龙体康健,正是励精图治之时。”
太宗皇帝固是天纵神武,开我大唐盛世之基。然陛下亦是雄才大略,一手定下了这开元繁华。又何须妄自菲薄?”
“不过些许疲惫,歇息片刻便好。”
李隆基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校场上奔腾的将士,任由高力士为他轻轻拂去肩甲上沾染的尘土。
随即拨转马头,朝着校场边一顶巨大的遮阳伞下走去。
高力士连忙跟上,小心侍奉在侧。
李琚就这么被晾在原地,距离伞下约有十步之遥。
校场的喧嚣、尘土、汗水,各种热烈的气息包裹着他。
他却只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比刚才穿越冷宫时,还要更加沉重。
他能听出来,李隆基方才的表现,以及说的那番话,都是做给他看,说给他听的。
老实说,他宁愿见到的是一个暴怒的李隆基。
因为有情绪,起码说明李隆基还是个人。
是人,就能讲道理,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现在,他只能静静站着,目光追随着李隆基的身影移动,暗自捏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李隆基也策马走到伞下的紫檀木胡床前。
他动作略显缓慢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递给迎上来的禁军统领陈玄礼,这才在胡床上坐定,端起内侍奉上的茶汤抿了一口。
高力士见状,赶忙上前接过李隆基手里的茶盏放回案几上。
同时小声回禀道:“圣人,光王殿下已经带到,臣幸不辱命。”
听见这话,李隆基像是终于想起了有这回事儿。
他轻轻抬眼,目光不经意的越过高力士的肩头,落在了不远处静立的李琚身上。
那眼神,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审视,将李琚整个人笼罩其中。
而李琚,只在那眼神看过来的瞬间。
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像是被什么荒古巨兽盯上了一样。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校场上的喊杀声,马蹄声,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李隆基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李琚的心头。
他强撑起精神,看似毫不畏惧的与李隆基对视。
可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那就是此刻的李隆基,似乎才是真正的大唐皇帝。
而当日发怒发狂,不顾形象要亲手鞭笞他的李隆基,只是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