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顶充倚在大班椅上,点燃一支雪茄。这雪茄是最近进口的玩艺,有钱享受、懂得享受的人,屈指可数。陈顶充在南洋、广东、广州商界都有头有面,有什么新潮进口玩艺,他肯定先享受享受。
看来,雪茄并非好享受,至少在陈顶充眼里,似乎是人服伺雪茄。
这种雪茄不像香烟,一次点燃烧到尾。不断熄灭,不断点然,到后来,他也厌烦,手一扬,将雪茄扔进烟灰缸,点燃一支进口香烟,喷着烟雾,眼睛也盯着烟雾。
近来,他似乎有点运滞。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立足广州、广东之后,无论哪个政府、哪派军队当权,他都各方打点,各方疏通,因此,省港澳各个口岸,他的货物基本畅通无阻。
这次在香港买了大批枪支弹药,他也一如既往,当纺织品报上去,运往广州,货主大名就是他。他好自负,谁敢为难他,大概吃了豹子胆。
世事就是如此诡异,从没被扣留的陈会长货物,是次就有人吃了豹子胆,扣下,而且是整船扣下。而令他更为烦恼的是,他竟然查不到,扣下他货船的幕后主脑是谁。
这批枪支弹药事关重大,是广州商团举事的关键,有枪支弹药,就能将话事权(话语权)夺回来,没枪支弹药,剩张嘴有屁用。
“老板。”一个下人蹑手蹑脚行入来:“有张请柬。”
“读。”陈顶充头都没抬,眼睛仍然盯着烟雾。
“敝茶楼盛蒙各界人士鼎力支持,将于过年前开业,现定于农历十二月初八试业,恭请阁下拨冗前往。何日满…”
下人一字一句读着,陈顶充还漫不经心,听到“何日满”三个字,好像给点穴一样,眼珠一转,透过烟雾,盯着大红请柬,一手就夺过来。
他看着请柬,问下人:“茶楼在那?”
“上下九交界的十字路口,三层。”
他脑子灵光一闪,想起广州商会中秋聚会。
“东山做买卖,水瓜打狗(肉包子打狗)…”他讲的,就是同何日满讲的,酒醉三分醒,他那会忘记。
“何日满,老虾饺(老奸巨猾),你扮猪吃老虎。”他咬牙切齿地大骂:“难怪每次聚会,你都开水烫脚一样,好快就走,偏偏这次就糯米粘屁股,迟迟不走,原来就想套我的话,为你的茶楼定地头(地点),好,好,好…”
他一转大班椅,“嚯”地站起来,却同眼前的下人碰在一起,这才想起还有个下人。
“滚!”他踢了下人一脚。
下人连滚带爬跑出去。
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兜圈,脑子一直离不开何日满。这个老虾饺(老奸巨猾),不做广州商团副团长,也拒绝让儿子做广州商团副团长,不肯出银子买枪支弹药,他已经恨之入骨。现在用他的主意,选址搞高档茶楼,竟然不给他股份,他的心不断发酸,真的想咬何日满几口解恨。
不过,陈顶充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心里多酸多恨,何家高档茶楼试业宴席那日,他仍然到会,仍然笑容满脸。
试业宴席的主人,肯定是何老爷。应酬之类的事,何言邻根本就没兴趣。
何老爷今日笑得好开怀。
对人笑脸相迎,本来就是何老爷的招牌。何老爷迎客也笑,陪客也笑,开口闭口“将就将就”。俗话讲:扬手不打笑脸,开门做生意,难保日日顺风顺水,挂上张笑脸,再大的难关也就跨过一半,这是何老爷的经商之道,也是做人之本。
何家这次搞高档茶楼,地头(地点)选得好,开业时间选得妙,过年前,正是广州人、附近四乡人(佛山、南海、番禺同顺德等地人)娶亲嫁女旺季,茶楼还没正式开业,酒席已经订满,连农历正月人日(即年初七)都爆满。何老爷是个生意人,自然高兴。
而让何老爷最开心的是这个原因:
高档茶楼的主意,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出的。看来儿子不仅光会玩,儿子都继承何家的特长,都有做生意的兴趣同能力。
开席之前,按照惯例,客人观看茶楼的整体,个个赞地头(地点)选得好。坐在酸枝木高脚靠背椅上,叹着盖碗茶,人人都讲:正斗(赞)、零舍唔同(妙、特别不同)。
无论客人是否出自真心,是否心口一致,反正讲出来的,都是赞美之词。
确实,广州第一间高档茶楼,就是时尚,在试业宴席上,抢足风头。
这让陈顶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本来,他就认为自己的主意,被何老爷“偷”去,再者,他从南洋回到中国,活跃于广东、广州,那个场合,那个宴席,他不是主角?心里更不是滋味,一个字“酸”。
“敬你的。”陈顶充向何老爷举下酒杯:“选这个好地头(地点),易过借火(不费吹灰之力)。”
“将就将就。”何老爷举下茶碗。
陈顶充话中有话,他没在意。今日个个客人都赞好地点,他都是如此照单全收。
这边的试业宴席,气氛热烈,那边却有人,冒冒失失闯进来,一边大叫:“何老爷,何老爷…”
此人就是何言邻。因为他不中意(喜欢)称何老爷为“父亲”,兼不顺口,啰嗦。何老爷又不习惯听“阿爸”,西方称呼,过于新潮,何老爷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叫“老豆”(父亲、阿爸),何老爷倒无所谓,然而,同宗亲戚听到,直斥没家教。是以,两父子就有默契:人前,儿子就称父亲为何老爷,没其他人在旁边,或在家里,儿子就叫何老爷“老豆”(父亲)。
“何老爷,我们茶楼叫旺记,一点都不高档。”何言邻冲进房间,开口就讲,也不管有其他什么人在场。
原来他今日没事忙,又不想斗蟋蟀,单枪匹马又次次被人“阴”,无瘾。便拿只陀螺和鞭子,乱串小巷,不时将陀螺弹在地上,再给它一鞭子,然后跟住它跑。也不知使了几多鞭,这陀螺竟然飞快地旋转,向巷尾飞去。
他追着过去,陀螺已经“闯祸”:将一间铺头仔(小店铺)的土地公撞倒,一齐躺在地上,陀螺倒完整无缺,土地公却“五马分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赔,我赔!”何言邻连连道歉,可是没人应答。
他定眼一看,这间铺头仔(小店铺)门面不过两尺,门户紧闭。再抬头一望,招牌上爬满灰尘,蜘蛛网都有好几个,大概“关门大吉”已有段日子,不过,那个招牌却引起他的注意。
招牌两个字:旺记。
他心想:这么巧,我搞的高档茶楼,老豆(阿爸)起的招牌名,又叫“旺记。”
他多个心眼,将陀螺拿起,不再鞭打,而是串街走巷,专看铺头(店铺)招牌。一数之下,连他自己都大笑起来,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铺头(店铺),起名:旺记,而且都是铺头仔(小店铺)。
他想:自己搞的茶楼不能叫“旺记”,一来,人有你有,不显得特别,二来,同铺头仔(小店铺)起同样的招牌,无法显得高档。
他三步并两步,蹦进茶楼,奔入试业宴席房间,手里还拿着陀螺和鞭子。
“‘旺记’是好多西关铺头仔(小店铺)的招牌,那些铺头仔(小店铺)卖咸菜豉油,卖杂货,我们茶楼又叫‘旺记’,就同那些铺头仔(小店铺)一样,不高档。”何言邻一口气说下去。
“将就将就。”何老爷仍然是那句口头禅,心里却有点埋怨儿子冒失:此事不能回家再讲吗?此时正招待客人。
“不能‘将就将就’,招牌起错,高档茶楼就变低档。”平时好通融的何言邻,此刻却不懂通融。
“对,招牌不能乱起。”陈顶充眼珠一转,插嘴说道:“我帮你们起个招牌,广州又叫羊城,你们茶楼,又是第一间高档茶楼,好,好…好…就叫…‘羊城第一楼’,各位,你们话(说呢?”
“有来头(有历史渊源)。”有人抛古书包:“羊城是纪念五位仙人。”
“好久就传说。”有人附和:“五位仙人,骑着仙羊,带来稻穗给广州,‘羊城’吉利又富裕”。
“会长有文采。”有人给陈顶充“擦鞋”(拍马屁)。
“真的没起错,真的是第一间。”有人又附和。
“我赠个招牌给你们。”陈顶充显得兴高采烈。
有人捧场,有人喝彩,陈顶充就兴奋无比,当下吩咐拿来文房四宝,又叫人推张空枱进来。
磨墨铺纸,陈顶充挥舞毛笔,利索下笔,一挥即就,隶书:羊城第一楼。
别看陈顶充一身洋气,他出生于南洋,其父怕子女忘记是中国人,专门雇请中国教书先生,教子女学中国文化,他从小练就一手漂亮毛笔字。
会长献墨宝,而且招牌写得确实漂亮,隶书字体,一众宾客,大声喝彩鼓掌。
陈顶充这边放下毛笔,那边呼人,将做招牌老板叫来,加急做招牌,大理石雕字。
试业宴席,几乎变成招牌仪式,就差没叫来舞狮队,“咚咚擦、咚咚擦…”舞狮采青助兴。
陈顶充又变成主角,风头尽出,他笑了,不过,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眼尾带着一丝阴沉。
这件事整个过程发展迅速,完全不在何老爷控制之下,他除了嘴边的“将就将就”,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想不起,一切任由陈顶充指挥。
返到何家大屋,何老爷越想越觉得不对路,就将阿二同儿子叫来,听“谆谆教诲”。
“阿二,我不是吩咐你,步步跟住少爷吗?为什么...少爷周围走。这次离谱,不该…不应该…出现…少爷来…时辰不…对…”
被“谆谆教诲”的两个人,不明所以,只觉得莫名其妙。两个人四目相对,各想各的心思。
阿二心想:老爷没记性,最近没叫我跟住少爷,而且,我正忙着茶楼开业的事。
何言邻觉得阿爸可笑,刚才在试业宴席上还笑容满脸,回到大屋就愁眉苦脸,变得真快。讲的话也不清不楚,什么场合、什么时辰。现在,他兴趣一来,就到茶楼一巡,从来不按什么时辰。
何老爷“谆谆教诲”半日,两人才明白原因,就为茶楼招牌:羊城第一楼。
何言邻反驳:“反正比叫‘旺记’高档。”
阿二不出声,她一贯如此:先听老爷吩咐,再听少爷指点,从不反驳,也不问为什么。
何老爷继续“谆谆教诲”:“你们后生(年轻),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第一就是枪头鸟,注定要被打下来,叫阿二好,做阿二更好…”
听到老爷如此“谆谆教诲”,阿二反而咧着嘴,乐了。
何言邻却不高兴,为个招牌,听老豆(阿爸)半日废话。
“这就简单啦。”何言邻眉毛一扬,说:“明日叫人摘下,换其他招牌,不过,我讲的,不要起‘旺记’,或者什么什么记。”
何言邻为人简单,想法简单,既然不中意(喜欢)“羊城第一楼”,那就起其他招牌,就算挂上去,就拆下来,不就是招牌一个吗?化的银子不多。
“仔(儿子),不关银子多与少,现在不能不挂。”何老爷叹口气。
何老爷在商界多年,各界人士都需要接触,历经两朝多个政府,脑子想的事,就不会像儿子如此简单。
现时几乎西关商家都知,“羊城第一楼”的招牌,是陈会长的墨宝。不挂此招牌,等同向西关、广州甚至广东的商界同仁宣告:何家看不起陈会长,与陈会长为敌。这不是何老爷的经商之道,更不是何老爷的为人之本。
如今之计,“羊城第一楼”招牌,肯定挂在上下九路口,成为广州第一间高档茶楼招牌。这符合何老爷经商之道、为人之本——和气生财,与和为贵,谁也不得罪。
不过,之后,何老爷一直小心翼翼,各处留意,以免“羊城第一楼”,真的成为“第一。”此是后话。
当晚还有个题外话,何言邻同阿二,被“谆谆教诲”完毕,走出书房。
阿二笑哈哈:“老爷说‘阿二’好,你听到吗?”
“老豆(阿爸)说‘阿二’好,是讲招牌。”何言邻脑筋转得快:“又不是说你好,看你笑到四万咁的口(开心的样子),好像拾到金。”
“都一样。”阿二仍然笑逐颜开:“都是‘阿二’好。”
“吓!老豆(阿爸)赞一句就这么开心。”何言邻不服气:“又不见我赞你,你笑到四万咁的口(这么开心)。”
“你赞我就更开心。”阿二转身,与何言邻面对面站着。
她一甩辫子,双手叉腰:“少爷,你从来不赞我。”
过后,何言邻想一会儿,居然想不起,自己有否赞阿二。
“是吗?我没赞她吗?”他自言自语:“我同她,好像不用赞吧。“他扁下嘴,摇下头:”你赞我,我赞你,好肉麻。”他自嘲式吹声口哨:“啸”!
阿二入何家大屋时,他才五岁多。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阿二为他做一切事,理所当然,亲人一样,无需称赞,如果那日阿二不为他做一切事,他反而不习惯。
何老爷担忧也罢,何言邻无所谓也罢,羊城第一楼如期开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开业,前期花去的大把银子,就等于“扔入咸水海”(白白浪费),这件事还算小,何家信誉、何老爷颜面事大,以后如何在西关、广州商界立足?
广州第一间高档茶楼,还没开业,酒席已经订满,开业那日的情景,何等喜庆是可想而知。
一段日子过去了,没不好的事发生,何老爷吊在半空的心,才稍为放下一点。
羊城第一楼,成为时尚饮食的名词。成了广州人、同四乡人(番禺、佛山、南海、顺德人)的习惯好去处。广州人饮茶,特别是饮早茶,如果袋里有银子,几乎日日到羊城第一楼;银子不够富裕的,都想方设法,隔段日子,携老带幼到羊城第一楼叹茶。用现在的词汇讲,当时的人如果没去过羊城第一楼,就不算潮人。
请客、应酬,羊城第一楼是首选之地。房间豪华,酸枝木做的高脚餐枱、高脚靠背椅阔气,陶瓷餐具别致,菜式精致,显得大气、得体、有面子。
市政厅首先订下好运房,作为宴客场所,陈顶充做会长的广东商会、广州商会,订了最豪华之一的好彩房间,作为长期活动场所,其他商会、行会、协会也陆陆续续订了其他房间。市政厅同这些商会、行会、协会对这些房间有优先使用权,不使用时,第一楼才可以让其他客人使用。